胡子给剪掉不痛,但是给你一双圆碗似的木头鞋,硬是要你穿着它们走路,那就很不好受,哪怕旁边的人看着会觉得多么好玩。要是你有一身漂亮的毛皮大衣,却要你到水里去游泳,再没有比这更受罪的了。还有,如果你有一条尾巴——你有尾巴没尾巴并不碍着别人的事——有人却在它上面拴上一个罐头,不管怎么说,这对你至少是大不敬。
但是这些事情,旁人是很难用我这里要讲的两个人物的观点来看待的。对于剪刀在手,怎么也得找点东西剪剪的莫里斯来说,把休爵士那两撇硬胡子剪短一寸再自然不过。他真不明白,不管是玩也好,是谋生也好,这两撇胡子有点什么用处?把休爵士扔进水池,莫里斯也觉得特别好玩——虽然休爵士只让他扔过一次。至于把核桃壳套在休爵士的脚上,然后让它战战兢兢地走路,莫里斯认为跟看表演一样好看。说了半天,忘了告诉你,休爵士是一只可爱的猫,莫里斯是一个顽皮的小家伙。休爵士除非受罪受得忍无可忍,它是不响的。
可这一回空沙丁鱼罐头拴在休爵士的尾巴和后腿上,本来就有响声,它一路在楼梯上,在楼梯栏杆上,在桌子腿椅子腿上碰得乒乓直响,而休爵士受罪实在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大喊特喊,那就响上加响了。这一来,一家人全都听到,大家来追,大家在叫:“可怜的小猫!”最后,“来吧,小猫!”于是尾巴、空罐头连同休爵士终于在女仆简的床底下给抓住。尾巴和罐头对获救都毫无意见,惟独休爵士不以为然。它挣扎,抓人,咬人。简为了救它给抓伤了,伤痕留下了整整一个礼拜。
等到一切平静下来,他们又去找莫里斯,找他自然花了些工夫,是在鞋柜里把他找到的。
“噢,莫里斯!”他的妈妈都要哭出来了,“你怎么能这样?你爸爸知道了会怎么说呢?”爸爸会怎么说,莫里斯心中有数。
“难道你不知道,”妈妈说下去,“残忍是多么不好吗?”
“我不是想要残忍!”莫里斯说。他说的倒是实话。他对休爵士做那些事,并不是想要伤害它这只顽固的家伙,而只是觉得有趣罢了,他想看看把一只猫扔到水里去,或者剪掉它的胡子,或者把东西拴在它的尾巴上,它会是怎么个样子的。
“唉,你一定是存心残忍,”妈妈说,“你必须受到惩罚。”
“我实在不是存心的。”莫里斯打心眼里说。
“我也希望你不是,”妈妈叹气说,“但这不是第一次了。你记得吗,上星期二你把休爵士和一只刺猬捆在一个袋里。你最好回你的房间去好好想个明白。你爸爸一回家我就告诉他。”
莫里斯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想明白。他越是想越是恨休爵士。这该死的猫为什么就不能闭着嘴蹲着不动呢?不过当时要真是这样,他也许会觉得没趣,但这会儿莫里斯希望是这样。他坐在床口拼命地用脚踢地上绿色地毯的边,同时对那猫恨得牙痒痒的。他不想残忍,他确实不想残忍;他不会掐猫的脚或者用门夹它的尾巴,或者拔它的胡子,或者用开水去烫它。他觉得对自己太不公平了,而且知道,见到爸爸之后就会更加不公平——可爸爸是没法不见的。爸爸会说:“我这就来让你尝尝伤害人的滋味。”莫里斯已经做好那样的思想准备,只盼望在一场不可避免的狂风骇浪之后得到宽恕,平静下来。
但是见到爸爸,却不像莫里斯想的那样一上来就是一顿痛斥。他的爸爸一上来就很平静,很冷静——平静得可怕,冷静得也可怕。
“我说孩子,”他说,“对待动物的这种残忍行为必须制止——狠狠地制止。”
“我不是想要残忍。”莫里斯说。
“恶是由于没有思想和没有心肝所造成的。我问你,你把母鸡放到烤箱里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莫里斯吓得脸都青了,但是很坚定,“你知道,我只是要帮它快点孵蛋。书上说热能孵蛋。”
“但是那只母鸡没有蛋。”爸爸说。
“不过它很快会有的,”莫里斯说,“我只是想应当早 点……”
“你‘应当’的是学会不想这类事情。”爸爸说。
“我要学会的。”莫里斯苦苦希望太平无事。
“我能让你学会,”爸爸说,“今天下午你上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去过完这学期的最后一个礼拜。如果我发现假期内你再有任何残忍行为,你将永远待在那里。现在你可以去准备了。”
“噢,爸爸,请不要让我去。”莫里斯想出来要说的只有这句话。
“我很抱歉,我的孩子,”爸爸这话说得温和得多,“但都是为了你好,你难过我也难过,这一点你要知道。马车四点钟到这里来接你。去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吧,简会帮你把东西放到箱子里去。”
箱子装好了。每放一件东西进去,莫里斯的小妹妹玛贝儿就大声叫一件。这是个倒霉透顶的日子。
“到什么学校都好,就是不要到老斯特朗的学校!”小妹妹都哭了。她和她的哥哥一样知道那是所什么学校:装上铁丝网的阴暗窗子,大警钟,高围墙,墙头插满了尖钉,大铁栅门老是锁着,关在里面的孩子只能阴着脸朝外面自由的世界张望。斯特朗的学校是对付“落后和难管教的孩子”的。
好,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箱子已经装好,马车等在门口。告别的话都说过了。莫里斯决定不哭,他是没有哭,能做到这一点使他多少感到自豪和快乐。接着到了最后一刻,妈妈和小妹妹已经眼泪汪汪地回了屋。莫里斯趁着这机会,也溜回屋里去拿邮票簿。他想起了得让斯特朗学校里那些孩子服帖他,他收集的邮票可是挺棒的。他奔进书房,心想里面谁也不会在。可休爵士在,他蹲在染有墨水渍的台布当中。
“你这畜生,”莫里斯说,“你很清楚我得走了,要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这话不假,这房间对于休爵士来说从来不是个喜欢的地方。
“喵——”休爵士说。
“喵!”莫里斯看不起地说,“你就会喵。闹出这么大一个乱子只为了小小一个沙丁鱼罐头。谁都会想,有这罐头玩你该高兴死了。我想你不会想变成一个孩子。又是挨打,又是功课,任人摆布,要吃早饭了又命令你先回去洗干净耳朵。你可以到处洗你那张脸,换了我在起居室壁炉地毯上洗耳朵,我真不知道他们会怎样骂我。”
“喵。”休爵士说着洗一只耳朵,好像在卖弄似的。
“喵,”莫里斯又说,“你只会说这句话。”
“噢,不,不是的。”休爵士停止洗耳朵,说。
“真了不起!”莫里斯用敬佩的口气说。
“你既然觉得猫日子那么好过,”休爵士这猫对男孩莫里斯说,“你为什么不变成一只猫呢?”
“要是能变,我倒真想变,”莫里斯说,“但是没法变。”
“不,你能变,”休爵士说,“你只要说一个字就行。”
“我说了这个字就能变成猫吗?”莫里斯问。
“当然。”猫说。
“哦,真的?”莫里斯说,“不过我还没这打算,谢谢了。我不想一辈子做猫。”
“你用不着一辈子做猫,”休爵士说,“只要找个人对你说一句‘停止做猫,重新变成莫里斯吧’,你就重新变成你自己了。”
这时候莫里斯想到了斯特朗博士的学校,他又想到爸爸发现他不见了,找不到了会有多么惊慌。“那时候他就后悔了。”莫里斯心里说。于是一下子拿定主意,对猫说:“好吧,我变。那是个什么字,你再说一遍。”
“……”猫说。
“……”莫里斯跟着说,话一出口,桌子一下子蹿得有屋子那么高,墙壁蹿得有公寓大楼那么高,地毯上的图案变得其大无比,自己整个人四肢在地上撑着。他想用脚站起来,但是肩头异常的重。他只能直立一会儿,全身就重重地落下来,他只好用手撑住。他低头瞧瞧两只手,它们好像变短了变粗了,套着黑色的毛皮手套。
“我是睡着了,”莫里斯说,“我在做梦。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只猫。我希望沙丁鱼罐头拴在休爵士尾巴上的事和斯特朗博士那所学校也只是做梦。我希望梦见我跟那该死的黑猫搏斗,给它有生以来还没挨到过的痛打。来吧,休爵士!”
回答他的是一阵响亮的哈哈大笑。
“请原谅我发笑,”他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说,“你不是做梦。难道你没看到——你就是休爵士吗?”
一只巨手一把抓住莫里斯,把他从地板举到半空中。
“现在你是休爵士了,亲爱的莫里斯,”那声音说,紧接着一张巨脸紧靠着他的脸前出现。那是他自己的脸,像是透过放大镜放大了一样。而那声音——噢,太可怕了——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莫里斯自己的声音。莫里斯给这声音吓得缩成一团。他真想抓破那张脸,可是他还没有抓过东西。
“你现在是休爵士了,”那声音再说一遍,“可我是莫里斯。我爱做莫里斯。我变得那么大,那么强壮。我高兴就可以把你浸到水桶里去,我可怜的小猫——噢,太容易了。不要这样,不要吐口水哇哇叫。这是坏脾气——即使是只猫,这样也不好!”
“莫里斯!”爸爸在大门和马车之间喊叫。
莫里斯出于习惯,向大门口跳着跑去。
“你去没有用,”看上去像莫里斯的巨大化身似的东西说,“他叫的是我。”
“但是我没答应过让你变成我。”
“怎么,我的乖小猫,你难道不明白,如果你变成了我,我就非变成你不可!要不然我们就破坏时空观念,破坏物质平衡,简直要破坏太阳系了。一点不假,我是你,我将一直是你,直到有人把你从休爵士重新变成莫里斯为止。
“莫里斯!”爸爸的声音像打雷。
“不过我还不要变回来。我要先找点乐。我要捉很多老鼠!”
“你这样想?你忘了你的胡子给剪掉啦——莫里斯把它剪掉了。没有胡子,你怎么量得出你要钻进去的洞有多宽呢?小心别碰上进去了出不来的洞吧,我的乖小猫。”
“不要叫我猫。”莫里斯说,觉得他后面那根尾巴气得蓬了起来。莫里斯一下子觉得自己给拦腰抓住,举了起来,很快地划过半空。这一动作快得使他头昏眼花。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一种晕船的味道。接着他忽然不动了。他能够看见东西了。他能够感觉了。他被一种钳子——一种蒙着格子花布的老虎钳紧紧夹住。那方格花纹很像他校服灯笼裤上的。是的,是那条灯笼裤。他被夹在两个毫不放松的硬邦邦的膝盖中间,就夹在那曾经叫做休爵士、莫里斯在它的尾巴上曾拴过沙丁鱼罐头的畜生的膝盖中间。现在他自己成了休爵士,一样什么东西正拴到他的尾巴上,一样神秘可怕的东西。
“莫里斯!”下面爸爸又叫了,而变成猫的莫里斯却给夹在穿上他的衣服、变成他模样的东西的膝盖当中。
“来了,爸爸!”那东西叫了一声,把莫里斯丢在女仆的床上,飞快地跑掉了。
他听到前门嘭的一声关上。那东西如今上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去了。休爵士现在是个孩子了,它会明白做一个孩子是什么滋味的。而他莫里斯现在是一只猫,他要充分享受做猫的乐趣——从舔牛奶到捉老鼠。不过眼前没有老鼠也没有牛奶,同时拖着根尾巴还很不习惯,只觉得一切都不对头。他觉得它很重,不舒服,有点可怕。如果他动,那拴在他尾巴上的东西会怎么样?噢,那东西要是咯噔咯噔响,他可实在受不了。
他那颗猫心在毛蓬蓬的猫皮里怦怦直跳。他的四肢在抽筋——他必须动一动。他动了一下,那吓人的事情就发生了。沙丁鱼罐头碰上了铁床脚,咯噔咯噔地响起来。
变成猫的莫里斯飞奔下楼,下啊下啊——那咯噔咯噔响的可怕东西紧紧跟在后头。噢,太可怕了!下啊下啊!到了楼梯脚,那可怕东西给什么东西——楼梯栏杆——楼梯地毯棍——挡住了,停了下来。莫里斯尾巴上的绳子绷紧了,尾巴给狠狠一拉,他也停下了。莫里斯躺在楼梯脚简直是半死不活。
是小妹妹玛贝儿给他解开了绳子,轻轻地抚摸他身上的毛,用好言好语安慰他,莫里斯很吃惊,他的小妹妹竟是那么善良的小姑娘。
“我再也不欺负你了。”他轻轻地说这句话,但是说出来不是这个样子。他说出来的只是“咕噜咕噜”。
“乖小猫,可怜的乖小猫,现在好了。”小妹妹说。她藏起了沙丁鱼罐头,对什么人也不说。莫里斯起先觉得她这样做太不公平,太便宜那个拴罐头的了,到后来他才想到,小妹妹当然以为他真的是休爵士,把罐头拴在他尾巴上的人是她的哥哥莫里斯。于是他衷心感激她。她把他轻轻地抱在怀里,带他到厨房,请女厨子给他点牛奶喝。
“请说句话让我变回莫里斯吧。”莫里斯做猫已经做得精疲力竭。但是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她们听到的只是:“喵——喵——喵喵喵喵!”于是莫里斯知道上了大当。没有人说“停止做猫,重新变回莫里斯”,他就没有办法重新变回孩子,他的舌头却再也求不到人说这句话。
那天他一夜没睡好。光是要他睡在厨房火炉前面的地毯上他就不习惯,而且蟑螂那么多,都爱跟他亲热。等到女仆简下来,让他到外面花园去,他实在是太高兴了。花园里,十月的霜还白皑皑地留在向日葵和旱金莲的枯黄枝梗上。他走了一会儿,又爬上一棵树,捉鸟儿没捉到,但是感到好过些了。他也开始觉得饿。一股香喷喷的气味从厨房后门透出来。噢,开心啊,早饭要吃到鲱鱼了!莫里斯赶快进屋,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坐好。可是他的妈妈说:“下去,小猫。”她轻轻地把椅子侧转,莫里斯就跌落下来了。接着一家人吃鲱鱼。莫里斯说:“你们也给我一点嘛。”他说了又说,他的爸爸自然只听到喵喵叫,说道:“天啊,把这猫放到房间外面去吧。”
莫里斯直到后来才吃到早饭,那是在垃圾桶里吃鲱鱼头。
但是他不扫兴,因为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们不久就要给他喝牛奶,那时候他们就该明白了。
下午他坐在餐厅的沙发上听爸爸和妈妈谈话。据说偷听别人讲自己,是从来听不到说他们的好话的。可是莫里斯听到了那么多说他的好话,他不由得有些吃惊,甚至觉得不好意思。他听到爸爸说他是个有胆量的好孩子,只是需要狠狠地教训一下,斯特朗博士正是合适的人,可以给他一顿教训。他听妈妈说他的话使他喉咙哽咽,眼泪噙在他绿色的猫眼睛里。他一直认为爸爸妈妈有点不公平。现在他们对他岂止是公平,简直是恭维,他在他的猫皮里面只感到自己渺小和卑鄙。
“他是一个善良亲切的好孩子,”妈妈说,“就是太疯了。你不觉得,亲爱的,你对他也许有点太厉害了吗?”
“那是为了他好。”爸爸说。
“当然,”妈妈说,“不过一想到他在那所可怕的学校,我就受不了。”
“那好吧……”爸爸正要说下去,女仆简用托盘端着茶点进来,杯盘咯噔咯噔响,莫里斯一听到这咯噔咯噔声,每条腿都在发抖。爸爸妈妈换了话题谈天气。
莫里斯感到无比地爱他的爸爸妈妈。表示这种爱心的最自然办法就是跳上餐具柜,从餐具柜跳到爸爸的肩上。他轻得像根羽毛,用四只软底脚掌落到那里,但是爸爸不高兴。
“这猫真烦人!”他叫道,“简,你把它放到房间外面去。”
莫里斯被放到了餐厅外面,他想用牛奶实现的伟大主意也就不能在餐厅里实现。他来到厨房,看到窗台上有一罐牛奶,就跳上窗台,照他看见休爵士做过的样子敲敲那罐牛奶。
“真行!”简的一个朋友正好在厨房里,不由得说,“那猫不是再聪明不过了吗——我得说它受到了完好的教育。”
“这一回它可没什么可以夸口的,”女厨子说,“我得为休爵士说一句,它难得这样上当,那可是个空牛奶罐。”
莫里斯自然丢了面子,但是他假装没听见,从窗台跳到茶桌上,看到一瓶牛奶,碰碰它。
“来吧,”简说,“这回就对了。”她给他斟了满满一碟牛奶,放在地板上。
莫里斯盼望已久的机会来了,现在他的办法可以实现了。他小心翼翼地用右爪子去蘸牛奶,因为他的主意是用它在厨房地上的油布上写字。他要写的是:“请对我说停止做猫,重新变回莫里斯。”但是猫爪子当笔使太不灵活了。第一个字母写出来就得擦掉,因为它看上去像偶然落下的一滴牛奶。接着他重写,这一回的确是个字母,细心人看了是很容易认出来的。
“但愿她们能够注意到。”他心里说,他第二个字母还没写,她们是注意到了。
“讨厌的猫,”女厨子说,“瞧它把地上弄得那么脏。”
她把牛奶拿走了。莫里斯不顾面子,喵喵叫着要她把牛奶仍旧放下来。但是没有成功。
做休爵士做得心惊胆战、又渴又累的莫里斯,接着一路上书房去,小妹妹玛贝儿正在那里做她的家庭作业。她把他放在膝盖上,一面温习法文生字,一面抚摸他的毛。他越来越爱他的小妹妹了。人要爱护动物,这真是再对不过。过了一会儿她不再抚摸他,她要画地图了。接下来她亲亲他,把他放下来就出去。在她画地图的时候,莫里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墨水!
等到她出去关上了房门——轻轻关上门的人是多么懂规矩啊——他在椅子上站起来,用一只爪子按着地图,用另一只爪子去蘸墨水。不幸的是,墨水瓶口是用来蘸钢笔而不是用来蘸爪子的。但是莫里斯拼了命要蘸,干脆把墨水瓶打翻,墨水大部分滴到台布上,滴滴答答流到地毯上,但是剩下来的墨水足够他在地图上写上:
请对休爵士说
停止做猫
重新变回
莫里斯
“好了!”莫里斯说,“这一来他们就不会看不清楚,不会搞错了!”
的确,他们是没有看不清楚。但他们还是搞错了。他们搞错了做这件事的人,因此,晚餐小妹妹玛贝儿吃面包不让她吃果酱。小妹妹发誓说,这一定是从窗口钻进了一个捣蛋孩子,趁她不在房间时做的,但是谁也不相信她的话,说实在的,窗子关着,闩上了。
莫里斯真是气疯啦,趁他只有一个人在房间时又写上:
不是玛贝儿
是莫里斯
即休爵士!
但是没有用,因为玛贝儿已经给打发去上床睡觉了。
“不公平!不公平!”莫里斯喵喵大叫。
“天啊,”莫里斯的爸爸说,“这猫叫成这副样子,得把它扔掉。”
莫里斯不再开口了。做一只猫,或是说做一只得“扔掉”的猫,那真是太可怕了。他很清楚人们怎样扔掉一只猫。他于是一声不吭地离开房间,悄悄地上楼,到了小妹妹的房间门口也不敢再喵喵叫。但是趁简进房间关玛贝儿的灯时,他也溜了进去,在黑暗中又是喵又是咕噜咕噜叫,试图给玛贝儿解释他有多么抱歉。玛贝儿抚摸他,他渐渐地睡着了,他最后一个醒着时的想法是,他过去真是瞎了眼睛啦,竟把她叫做愚蠢的小丫头!
如果你们做过猫,你们就懂得莫里斯在接下来的几天所受的罪了。如果你们没有做过猫,我就永远没法让你们充分了解。
第一件事是,后门一个鱼贩子的盘子里有条卷起来的可口鳕鱼。莫里斯和你们知道得一样清楚,别人盘子里的鱼不能偷,但是他所变成的猫不管这个。最后莫里斯屈服于猫性去偷了。接下来他挨了女仆简的揍。
接下来那件惨痛的事是碰上了卖肉人的狗。狗追了他几个圈子,幸亏一棵梅树救了他的命——他爬上去了。
最苦恼的事莫过于他感到绝望,看来没有办法让人说出可以解救他的几个字。他本希望能让他的妹妹明白,结果墨水写字的办法落了空。他喵喵地说话她又听不懂。他甚至用字母纸片拼出了这句话,妹妹还是认为这是从闩着的窗子钻进来的捣蛋孩子干的。他的脑子再想不出新办法。他真觉得他正在从心底里变成一只猫。他对食物的爱好也和做孩子时不同。他越来越起劲地捉老鼠。
追踪小鸟他拿手多了,常常能够溜到离小鸟很近的地方。不过所有的日子他非常非常难过伤心。一个礼拜就这样过去。
离开变成孩子的休爵士从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回家的日子越近,变成猫的莫里斯也越担心。他知道——谁能比他更清楚呢?孩子们对猫会做出来的那些事情,只要想到这一点,他那条漂亮的半波斯猫种的猫尾巴尖尖都在直打哆嗦。
无论如何,那孩子终于从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回到了家,变成猫的莫里斯一听到它的皮鞋在门廊里“笃笃”响,连忙悄悄溜走,心惊胆战地躲进了鞋柜。
然而在这里,从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回到家的孩子十分钟后就找到了他。莫里斯一下子竖起毛张开爪。不管那孩子对他怎么样他都要反抗,要抓得它到处是伤。
“出来吧,你这笨蛋,”变成孩子的休爵士对莫里斯说,“我不打算伤害你。”
“我明白你的诡计。”莫里斯说着退到鞋柜角落里。
“噢,这些日子我都受够了!”休爵士说,“你这样做没有用的,老伙计。看到你那双绿莹莹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告诉你,它们在闪闪发亮呢。唉,我挨过棍子揍,我被关过黑房间,我得抄几千行书。”
“如果说到挨揍,那我也挨过,”莫里斯喵喵地说,“还有卖肉人的那条狗。”能够对一个听得懂他的喵喵叫的人说话,这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好了,我想这就是我们之间未来的和平,”休爵士说,“你不出来就算了。停止做猫,重新变回莫里斯吧!”
说时迟那时快,莫里斯在一大堆鞋子、套鞋和旧网球拍之间,心里热呼呼地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只猫了。再也没有了那丢人的四条腿,那两只很难洗的尖耳朵,那身蓬松的毛,那根讨厌的尾巴,还有那——太可怕了——无法表达一个人的全部感觉和思想的两声叫——“喵”和“咕噜”。
他马上钻出鞋柜,浑身的鞋子和套鞋落下来,就像水珠从洗澡的人身上抖落下来一样。他站直身子,身上穿的就是那条方格子灯笼裤。这时候他面对着的是另一个孩子,活灵活现就是他自己。
“你还没有变——可不能有两个莫里斯啊。”
“不会有两个的,”对方说,“孩子过的日子简直是狗过的日子。快,趁还没有人来。”
“快什么?”莫里斯问。
“还不明白,对我说停止做孩子,重新变回休爵士啊。”
莫里斯对他说了。马上,孩子不见了,原地站着的是变回原形的休爵士,很客气地咕噜咕噜叫,然而那双警惕的眼睛盯住莫里斯的动静。
“噢,你不要怕,老伙计。我们从此和平相处,”莫里斯把休爵士抱起来,对着他的耳朵说。休爵士在他抚摸的手底下弓起了背,含有深意的咕噜咕噜、喵喵地回答。
“噢,莫里斯,你在这里,”妹妹玛贝儿跑来,“你对休爵士真不错,你正是为了它才……”
“它是个好伙计,”莫里斯随口说道,“你也是个呱呱叫的好姑娘。对吗?”
小妹妹玛贝儿听了他这了不起的称赞,高兴得几乎流泪,休爵士变得更加高兴更加放心了。
在这件事以后,对于莫里斯会变成一个模范孩子这一点,谁都不怀疑。虽说现在他还不是,但比以前好得多了。他是只猫时听到过他爸爸妈妈的谈话,这番话使他对爸爸妈妈更加有耐心。他对小妹妹差不多总是好好的,因为他忘不了他变成休爵士那阵子她对他所做的一切。爸爸把儿子脾气的改变归功于他在斯特朗博士那所学校待了一个礼拜,可是你们都知道,莫里斯根本没去过那所学校。休爵士的性格一点没变,猫学东西可是又慢又难学进去的。
只有莫里斯和休爵士知道事情的真相——莫里斯除了我没有把事情告诉过任何人,而休爵士是一只沉默寡言的猫。它任何时候也不会滔滔不绝地喵喵叫,让人知道莫里斯曾经变成过一只猫。
任溶溶 译
(选自《骑士降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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