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土改时期,工农兵拿着武器,激昂地喊着“打土豪,分田地”,把留有清朝或民国地契的地主从家里或地洞里拖了出来,批斗枪毙,老百姓迎来了有田有地的主人翁生活。而那个时候的地主家庭堪称悲惨,大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世代居住的宽大宅院也就被收编为集体资产。后来,这些宅院大多被改造成了当地的乡村小学。西北一带某些贫困的山区里,当地政府没有足够资金建设学校,由地主宅院改造成的乡村小学也就只能修修补补地一直沿用至今,我们的故事便发生在这样的乡村小学里。
说是那年有一个师范院校毕业的李姓女大学生,听说自己家乡的小学里总留不住一名教师,乡里小孩或者无人管教,长大了做文盲,或者跋山涉水,远走他乡求学,安全事故频发,有部分小学生就这样死在了求学的路上……那女大学生收到乡里领导的滴泪请求信,把心一横,离开了生活四年的大城市回到西北家乡小学任职。这李老师本知家乡贫困,学校教学条件也定是差的了,但等她进入这小学校门一看,还是傻了眼。这学校前身明显是旧社会里大户人家的宅院,四面围墙的墙皮斑驳剥落,墙上小窗雕花尚还精致,可惜墙角坍塌。宅院中堂的红漆木梁陈腐,堂上摆了几张木桌椅,再在墙壁上抹了黑水泥做黑板便是教室。庭院台阶下杂草丛生,堂下尚分布着四间小土房,一间改做了师生共用的厕所,一间做了厨房,另外两间是教师住房。可惜在李老师到来之前,这学校唯一的老师已经调离了,现在,李老师只得独自一人住进学校。
学校一年级至六年级也就一共十二人,共用一个教室,这李老师按时间轮番讲课。学校附近的山民见这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竟肯留下来教育本家孩子,便时不时会送来青菜大肉。乡里大娘在傍晚时分,瞄准李老师下课,立刻扯了一把干晒拉面跑来聊家常,有意无意地给李老师介绍对象。乡民充满人情味,山里学生懂事听话,这李老师一天过得却也开心。
可一到夜晚,李老师便慌了。偌大个宅院,自已小房间里的灯火显得昏暗不明,山民早睡,四野一片黑暗死寂。自己一人经过隔壁空房子上厕所时,总觉得那窗户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看,夜晚的厕所里也是阴风阵阵,总会有几声似虫鸣又似猫哭的怪叫。等到白天,李老师带着几个较大的孩子打开隔壁空房来清扫,里面除了一张搬空的床和一个空木柜,再无他物。李老师只得把那空房的窗子紧紧关闭,想着自已大学时所学的那一套唯物论,也就过去了。
话说这天日暮时分,那热情的来说亲的大娘刚走,李老师转身走进厨房里把大娘送来的馍馍热了吃下,这时,庭院里隐隐约约地却传来了小孩的抽泣声,再仔细一听,又似是猫叫声……李老师虽然有些惊怕,但想着附近还有村民在走动,便也壮了胆走出门前来看。只见庭院的杂草丛中蹲坐着一个小小人影!李老师慢慢走近一看,却是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脸蛋粉白,穿着一身红色的仿清马褂,头戴一顶乌黑瓜皮帽,正低头揉眼哭泣。李老师看见是个装扮可爱的孩子,便放下心来,当是附近哪家孩子来学校玩耍被伙伴丢下,于是拿来两个馍馍走到孩子跟前,蹲下说道:“你是哪家孩子呀?来,吃了馍馍,老师送你回家好不好?”见孩子依然低头啜泣着不说话,李老师转念一想:定是刚才那大娘带来的小孙子,这粗心的老婆子只顾着在房里与我说亲,倒是把自己在庭院里玩耍的小祖宗给忘了。
二
李老师微笑着把馍馍递到小孩面前,小孩看了看眼前的白馍,却不伸手去接,只抬起头来,脸面粉白而无血色,嘴唇却像抹了朱丹似的红得出奇,看不出是哭还是笑地用一双漆黑眼瞳盯着李老师看。那一瞬,李老师感觉这目光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碰见过。李老师正要伸手去拉起这小孩,小孩却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竟一口咬在了她手臂上!李老师“哇”的一声痛得直入肺腑,呼叫着甩开小孩的口,急急抚摸着手臂拉开衣袖来看,手臂留下一个紫黑的圈,却是不见一丝牙印!李老师转过头来看那小孩,杂草丛中只有掉落的两个馍馍,哪里还有小孩的身影!李老师无奈地笑了笑,只当这孩子见到自己大声呼叫,害怕便跑出了校门。李老师走出校门来寻那小孩,却是不见踪影,心里感到奇怪,想着等明天傍晚那大娘来时,问清她家孙子的情况。
第二天早上,天色不十分明亮,尚飘着朦胧的牛毛细雨,十二个孩子都已早早来齐。李老师在心里感叹着山里孩子上学不易,便往简陋的讲台上一站,忽然发现教室角落处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学生!定睛一看,正是昨天傍晚蹲坐杂草丛中的瓜皮帽小男孩!那神秘孩子此时正坐在一个三年级学生身边,低头玩弄着那学生的衣角,学生却是不理不采,仿若旁边无人,只直直坐着看黑板。
李老师摸了摸痛得有些发麻的手臂伤处,想着下课再去问清那小孩的情况。于是转身在水泥黑板上抄录了一小段拼音和文字,转过身来正要开口带读,却发现那瓜皮帽小男孩此时已走到教室外,趴在窗户上一双眼睛向里面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目光……像极那夜隔壁空房子窗户上投来的似有还无的目光!李老师心里一个激灵,全身一阵冷颤,惊恐地盯着窗户看。
下面的学生见李老师张着嘴巴,却不发声停了下来,便也齐齐转身向窗外看去,窗外雨丝轻飘,庭院空空如也,于是都在好奇老师到底在看什么如此出神。李老师眼看那神秘小孩沿着庭边顷刻间走远,心里发毛,课也暂停下来,只走到那个三年级学生身边,问道:“刚才坐你身边的是谁呀?”那学生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四下看了看,除了近处的同学,身边再无其他人,便迷惘地答道:“没有谁啊。”李老师看了看那学生有些褶皱的衣角,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讲台,心神不宁,这一天的课也讲得凌乱。
熬到了傍晚,学生下课都结伴打了伞回家,李老师在校门口等了许久,却不见往常来窜门说亲的大娘出现,猜想也许是下了整天的毛毛雨,地面湿滑,天色暗沉,那大娘也就不出门了吧。一想到今晚又得一人住在这大院小房里,再联想起那神秘男童,李老师毕竟是一个刚走出校园的女生,心便慌了起来。想去附近村民家借宿,但以什么理由呢?说是有鬼?太荒唐……况且自己一个女孩子家去了那无亲无缘的人家借宿,说不定第二天早上新闻就出来了……回老家?老家离学校也有二十多公里山路,趁黑走山路也太危险,何况还下着毛毛雨……李老师左右思虑不定,再而心烦意乱,最后把心一横,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我就不信这世界还真会有鬼!简单做了晚饭吃下,便从厨房里带了一把小刀进房来,打灯关门,防范一切未知……
李老师在房间里看书直到三更天才关灯睡下,周遭除了下雨的夜色比平常更暗沉些,屋檐下有“嗒嗒”滴雨的声音,其他一切倒也正常。睡至下夜半,李老师突然被一阵吹响唢呐唱秦腔的声音吵醒。李老师坐起来一听,声音悲凉伤感,是从中堂教室处传来的。大半夜的还会有人搭台唱戏不成?本地山乡有个风俗,哪家有丧事,需搭台半夜唱戏,台下摆着些空凳子,这戏不是唱给生人听的,说是娱乐鬼神,让死者在阴间好过些。
李老师细细想来,也没听说附近有哪家人办丧事,且这丧戏也不可能大半夜的搬到学校来办。李老师一阵惊奇,打开些问缝来向大院中堂处望去……只见中堂门前的庭院里不知何时搭了一小戏台,红烛高照,台上两个红白脸在边唱边舞。台下只坐着七个人,都是红色锦衣打扮,一个身躯胖大的男人坐在中间正看得津津有味,一个打扮考究的卷发女人和一个瓜皮帽小孩童坐在胖大男子身边,身后是仆人模样的男女帮着端茶递水,揉肩捶背。
李老师心里一惊,这一群人怎么看也不像附近村民,上下三乡哪还有这般模样打扮的家庭!就在李老师慌乱地要紧紧关上木门时,那瓜皮帽小孩胸前抱着一个红色布马,突然转过头向李老师房门盯来,并抬起手定定指向门缝中的李老师给身边的卷发女人看。戏台下七个红色锦衣的人齐齐生硬怪异地转着头,随着小孩所指望了过来……七人脸色一致粉白,毫无血色,眼睛漆黑空洞,嘴唇却像抹了朱丹一样红得奇异,似笑似哭……
三
这李老师吓得脸色煞白,“砰”的一声把门关死,回头来摸出小刀,紧紧地握在手中,躲在床角里静听外面的声响。说来也怪,这中堂里突然就没了声响,四野只有滴雨的声音。难道是心中害怕,出现幻觉了?刚才那一幕有声有色,如此真实……李老师靠近木门处静听了一会,确实没有声响。于是,她颤抖犹豫着缓缓打开一道门缝,门外雨丝飘荡,一片暗沉,哪还有红烛高照、戏台人声?
李老师定下心来,刚要把门关上,门缝里却突然伸出一只血淋淋的大手掰在了门边,一张血肉模糊、滴着恶臭血水的老脸正突着一双肿胀发白的大眼慢慢钻了进来!李老师“啊”的惊呼一声,向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面上,手中的小刀也飞到了一边,只惊恐地干张着嘴巴,手脚颤抖地死死盯着打开了一半的门。冷风夹着雨丝飘了进来,木门“呀”的一声完全打开,桌面上的书页“哗哗哗”地胡乱翻动着,窗缝在风的吹拂下也发出“呜呜呜”的哭丧声……那瓜皮帽小男孩抱着血红布马,一言不发地定定站在门口处,也不见他张开朱红的嘴巴,却突然发出了婴儿半夜啼哭的声音,顿时整个院落都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悲惨嚎叫……
男童就这样啼哭着,慢慢移向倒在地上的李老师,李老师万分惊恐地瞪凸着一双眼,喘气沉重,呼吸困难,挣扎着攀扶书桌边沿艰难地站了起来,转眼一看,书桌边的木床上不知何时坐了两个烂脸红衣男女,正是那大肥男人和卷发女子!此时两人滴着血泪,头发沾满了泥浆,脸面皮肉油脂白花花地向外翻着,只直直地盯着李老师看。
眼看那小男童将要走到李老师的身旁,慢慢地咧开了小嘴,满嘴墨黑的尖牙顿时露了出来。李老师感到手肩旧伤又是一阵麻痛,这疼痛反而激醒了她求生的本能,于是她鼓了一口气,尽全力一把推开哭啼着的小鬼孩,奋力冲出门外。门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庭院泥地积水湿滑,李老师刚奔至校门处,便狠狠地摔倒下来,泥浆泼了一脸,蓬头垢面,全身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早已湿透。李老师哭泣着,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面,便转过头来看身后,身后两个大人一个小孩正不紧不慢地迈着奇怪的步子,似笑非笑地跟着,这情形像极一个家庭陪着一个小孩在玩游戏!
李老师急急爬起来,冲到校门外,带着哭腔向学校附近的人家拼命呼救,寂夜中李老师的声音异常响亮惨烈……终于,离学校最近的一户人家先听到了李老师的呼救,亮起门灯,有两人打着手电向校门这边照来了……接着是相邻的几户人家也亮灯打开了门,周围村落的狗狂吠不已……
一众村民冒雨打着手电跑到学校门口处,便一眼看见了晕倒在地上的李老师,扶起来一看,只见平日里阳光优雅的李老师此时全身泥水,头发蓬乱地贴在脸面上,口吐白沫,眼珠往上翻,入的气少,出的气多,胸口激烈地起伏着。众人大惊,见情况危急,抚拍着李老师的后背,按了人中,急急连夜摸着山路送往镇上卫生院……而他们没有看到的是,离校门口不远的庭院中堂暗处里,一个抱着血红布马的瓜皮帽小男孩正在几个端坐着的红色人影里,似笑非笑地拍着手……
经过一夜紧急抢救,李老师在第二早上终于醒来。她只感到头痛欲裂,肩膀上更是麻痛,低头剥开衣袖一看,手臂肩膀上又多了几个紫黑的圈,一样的没有丝毫牙印,之前的手臂伤处已微微开始流脓腐烂,医生已在伤口处涂抹上不知名的清凉药水……几个医生围着李老师检查、诊断、讨论,再诊断,再讨论,都难以找到她晕倒昏迷的确切病因,只能归于女人血糖低所引发的病症,至于手臂肩膀上的黑圈,医生认为是感染了某种毒茵,需住院打点滴治疗。李老师全程绝口不提昨夜所见,医生怎么可能会相信这一切都是邪祟所赐?说了,医生会不会认为我一个老师精神有问题……
住院观察两天,打完点滴,拿着一些皮肤杀菌药,李老师便在乡里领导的护送下回到了乡里。她刚走到学校门口,想起那天夜里的种种,内心再次惶恐不安起来,于是等领导走远,只身一人来到大娘家中。大娘大喜,立刻开始张罗饭菜,并叫老伴折来龙爪柳条挥在李老师身上,要为李老师去晦压惊。附近村民见李老师终于回来,都过来关切看望,顺便好奇万分地问清那夜之事。
四
众人屏住呼吸,听李老师一惊一乍地说完那听似荒唐的一夜遭遇,唏嘘感叹道:“竟还有这等事,这地主爷一家却也忒歹毒了,死了都还要害人!”大娘当即发表意见道:“这学校也先不回了,在我家住下,我们大伙把这事向乡长反映,让孩子停课两天,把这事处理干净再说。”李老师犹豫道:“这事乡长也信?”众人道:“那座大宅院的故事乡长也是知道的,他不便出面,我们大伙帮忙就是。”李老师一打探,才知道了这乡里老人都知道的一个故事。
说是土改前,这学校原是乡里一个甲富一方的大地主的宅院。那地主田地众多,牛羊百蹄,乡里大部分农民没地,都成了这地主家的雇租农。有时遇着年成不好,租农们交不出租粮,又无抵押之物,这肥头大耳的地主便带了一群凶残的狗腿子,拿刀拿枪,入村来抢夺租农的儿女做奴役丫鬟,永不得赎身,稍作抵抗的人家,倾刻间便被乱刀砍死,人亡屋毁。乡里人受制于地主财势,只能衔怒在心而不敢言。
许是这地主日常所行怒了天道,他竟一生无子嗣,正室早死,身边最爱的一个卷发小妾虽怀了胎,却最终无故流产,从此不育。眼见年岁渐高,这地主爷心中焦急,只得花重金从外乡买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男婴作子,以承家业。这男童归卷发小妾抚养,长得非常可爱漂亮,活泼淘气,待四五岁时,最爱在庭院里追着白嫩的小丫鬟来咬手臂肩膀取乐。地主老爷对这宝贝儿子更是溺爱,常命令小丫鬟站定在庭院中,捋起衣袖,让儿子张口便咬,可怜那有爹有娘或已经无爹无娘的丫鬟在地主父子的嘻笑中嚎哭着,从地上摸了一把细泥粉抹着自己那被咬得血肉模糊的粉嫩的手臂上,却仍是血流不止,有甚者手臂感染生脓腐烂不治,最终被地主贱价卖到别家去继续做奴役,不久便惨死在皮鞭之下。
后来时势变迁,土改运动便浩浩荡荡地开始了,民兵队伍迅速壮大起来,在解放军的领导支持下,几百年来受到压迫的百姓发出了来自肺腑的呐喊,拿起锄头扁担,奔走呼号,只为打倒地主,翻身做主!地主老爷见势不妙,趁着夜色,急急在墙角隐秘处埋了金银地契,便押着丫鬟奴役,护着家眷要躲进深山投靠土匪。一行人沿着偏僻小路潜行,还没走出山口,便被发觉的民兵追上。双方只开了几枪,地主家的兵丁见主人大势已去,不愿卖命,便四下溃逃散去,民兵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捉来了这曾经在乡里作威作福的大地主一家。
五
人们押着这肥胖大地主两夫妇先是游遍了乡里,地主那五岁多的儿子虽不曾上绑,看到父母脖子上插着画了红字的白签,全身被绑得血肉突裂,却也惊恐地大哭着,扯着两夫妇的衣角跟在身后,地主一家就这样被激愤的乡民踢着骂着,头上被群众扔来的石头打得血渍浸染,洒了一路。大地主肥胖,走不多时,便软倒下来,哀嚎着求饶命。那些曾经被地主迫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乡里人家,以及从地主家里逃脱出来的丫鬟奴役,想起新仇旧恨,这时都血红着眼睛,情绪激昂,高呼着逝去的亲人的名字,拾起路边木棍大石,冲上去便是一阵乱踢乱打,戴着袖章的民兵怎么也拦不住这些情绪失控的民众。可怜那地主倾刻间便被无数拳脚棍棒淹没,蜷缩着身体抱头躺在地上,满身是血,脸面被打得皮开肉绽,大肚肥油也流了出来,开始时这地主还抱头哀嚎着求饶命,后面嚎哭声越来越小,只干瞪着一双泛白大眼,透过人们踢来的乱脚,看着不远处跌坐在地上哭得撕哑的宝贝儿子……
最终,这地主还没被押到审判场,便命殒民众的拳脚之下,那娇小的卷发小妾不堪辱打,在牢里过了一夜也已命绝。地主夫妇死之时,无人收尸,两人尸首被抬到审判的晒麦场边上,停放了两天才被民兵草草埋了。地主那五岁多的小儿不到审判年龄,无人过问,却也没有哪家敢收留这样黑点身份的小孩。这小孩坐在父母的尸首边上,摇动着父母僵卧的身体,嚎哭了一天一夜,好几次有几个滴着泪的乡妇想要靠近拉那小孩一把,但转念一想这可是无恶不作的地主的儿子,于是又叹气走远了……埋下地主夫妇的第二天,人们便在空寂的地主大宅院的中堂大厅上,发现了独自一人趴睡在太师椅上的地主小儿,戴着一顶小小的乌黑瓜皮帽,脸蛋粉嫩,朱红小嘴轻轻咬在自己的小手臂上,眼边尚挂着带血迹的泪痕……地主家最后一个人就这样死去了。
李老师听完这段故事,想起那雨夜中的地主一家,倒也少了许多恐惧,只感恨万分:“这世间鬼怪作祟,大概也是因果循环相证的体现吧。”
李老师在大娘家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尚未起床,便见大娘神秘兮兮地早早出了门。待到中午时分,大娘迎回来一个道士打扮的老汉。那老汉满脸沧桑,须发皆白,一身青皂道衣,见到李老师也只眯眼细看着,不言不语。大娘笑呵呵地一把拉过李老师,说:“这是我们大山乡青云观的道仙,逢年过节我们都去他观上点香祈福,特灵,闺女你快快把那手臂黑印露出来给道仙看看哩。”李老师婉尔一笑,便挽起了衣袖。那紫黑渗着脓液的怪圈一露出来,那道士本来眯着的小眼,这时一下子瞪亮起来,细细看了一会,又拿来鸡毛沾了上面一些黑液,轻轻闻了一下,喃喃说道:“鬼阴符……也是好久没见过了。”据说被鬼上过身或被鬼拉过咬过的人,身上都会留下这道鬼阴符,这鬼符阴毒特强,一般的药物是治不了的,等这阴符腐蚀全身,这人也就会离阳就阴,命不保了。
这道士从陈旧的八卦袋里拿出一支大蜡烛放在屋角东面点上,室内顿时清香四溢,然后摸出一把白白的糯米和一个枯黑的驴蹄,用利刀轻轻地刮下一些驴蹄粉沫,和着白糯米敷在患处,再而两指夹出一道黄符向着东角的明烛大声念道:“日出东方一点红,手执金鞭骑白牛,一声喝断长流水,禁止洪门不准流。雪山童子到,雪山童子止,雪山童子敕,血止止血,毒祛祛毒!”念完把黄符包扎在患处。李老师只感到患处一阵食痛,黑脓便慢慢流了出来,白糯米也被浸黑,那道包在患处的黄符却血水不沾。
一盏茶工夫,李老师患处流出来的黑臭血水渐渐转为暗红色,再而转为鲜红色,道士喝了一声:“好!”便撕下黄符,用烛火烧了,李老师原来麻痛的手臂这时也渐感清凉,自是又惊又喜,感叹这世间竟还真有这等奇术。
六
道士来时就听大娘絮絮叨叨地说清了乡里小学雨夜闹鬼之事,这时到乡,便叫乡人找来黑狗血、红冠大公鸡、桃枝柳叶等作了准备,待到傍晚时分,在大娘的指引下,便到大宅院门口摆开了道坛。太阳一落山,最后一道余晖收去,道士叫闲杂人等速速离开,给附近人家的大门上贴了避邪符。待吉时一到,道人便点起三清大香法烛,摆上作法供品,以柳叶沾上牛泪往两眼一抹,念起了打开阴阳法眼的咒语:“天法清清、地法灵灵,阴阳结精、水灵显形、灵光水摄,通天达地、法法奉行,阴阳法镜,真形速现,速现真形,吾奉三茅真君如律令!急急如律令!”
阴阳法眼一开,道士便看见了庭院中堂处大小几团模糊的红色人影,于是急急念起引鬼咒,招魂醒来:“老祖传牌令,金刚两面排,千里拘魂症,速归本性来!”随着咒语越念越快,阴风从院中吹来,几团红色人影便在夜色中慢慢清晰起来,地主一家三口及几个奴仆的鬼魂终于飘出中堂来,鬼魂所现出来的模样都是他们生前最喜欢的模样。中间一个瓜皮帽的男孩抱着血红布马在夜色中走到院门来,睁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道人及道台供品。那地主两夫妇则黑气缭绕,始终站于中堂下的台阶上不动声气,满脸哀怨。道士一手提着铜钱连串成的宝剑,大声喝道:“孽障,何不速速归去,留这阳间做了孤魂野鬼,不需我收你,阳间始终不是阴物依托,你最终也只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道士那剑上铜钱受万人手掌摸过,阳气四溢,这阴物见了却也害怕。那大胖地主的鬼魂泛着血肿白眼,怨道:“灭门之仇如在昨日,我如何甘心归去?妻儿惨死,乡人残暴,我如何甘心归去?祖上家业,竟被霸占,我如何甘心归去?院下藏金,乡人觊觎,叫我如何甘心归去!”鬼魂怨气越来越重,夫妻二人阴风一扫,竟直直向道人吹来。道人拿起拂尘往盆里黑狗血一沾,边念灭鬼咒边扬手一挥,无数狗血光点洒在飞来的鬼魂身上,当即“嘶”的一声,一阵烧焦白烟便冒了起来。这两鬼惊叫一声,跌落庭院杂草中。小鬼孩看此情形,当即远离了道台,飞身落入中堂去了。
道士说:“凶孽,快快明悟!冤死你手的亡灵也不在少数!以怨生怨,无穷无尽,最终会被怨气所噬,万劫不复矣!”受狗血所伤,两鬼身上的黑气倒也少了许多,道士趁机言道:“你们只管速去,还乡里一个清静!我定当为尔开坛作法,度你入轮回,免你作孤鬼受无尽怨苦。至于你在院落里所埋金银,虽有乡民觊觎,至今却无人寻得。若有一天金银见天,也是天道安排,机缘所至,谁又能左右?阴魂自有所依之物,又何苦与生人争这阳间金银!”
两鬼毕竟还没有完全被怨气操控,见奈何不了眼前道士,又听其真言,却也动了心,有哪个孤魂野鬼不想再入轮回,重新投胎做人?与其鬼途哀怨茫茫,不如人世喜乐日日,特别是这无辜的鬼孩,受阳间风气所蚀,阴魂已越来越弱,再过些时日可能要魂飞魄散,再难轮回了。两夫妇细想一翻,爬起身来,鞠躬道:“若得仙人超渡,再无怨言。只求仙人把我孩儿尸骨一同收拾来,我三人合葬一墓也好团聚,如此我等自当散去了。”老道把手一挥:“去吧,贫道自当守诺。”几阵阴风吹过,道台上的高烛更亮了,宅院中一片安静,这时,竹笼中的红冠大公鸡拔长了脖子鸣叫起来,天边出现了鱼肚白,天要亮了……
两天已经过去,校园里草长虫鸣,一片宁静。学生要回校了,李老师不顾大娘真心挽留,从大娘家搬回了学校大院的小房子里住下,她已不再恐惧。小学生们回校便问为什么放了两天假,李老师答道:“因为……校园要翻新修补了。”学生四下一看,几个乡里大叔正在修补着学校那堵坍塌的有了年岁故事的土墙,于是也就信了。
道人回山中道观之前,根据乡里老人的回忆,找到了当时草草埋葬的小鬼孩的墓和地主两夫妇的墓,其实两墓相距不远。道士把三个合葬,立了一个新墓,然后开坛做了一场大法事,乡人提供了许多冥币供品。
至于传说中的埋于学校墙根某处的金银财宝,墙根几经挖掘翻新,却至今无人发现过一个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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