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150多年前,一位虽不能说听不见雷声,但已聋得听不见大型交响乐队演奏自己乐曲的57岁的倔强的单身老人,最后一次举拳向着咆哮的天空,然后逝去了。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德国伟大的作曲家,以其丰富的充满热情和英雄气概的创作,代表了当时进步阶层在神圣同盟反动统治下的反抗精神和变革愿望,给予欧洲音乐艺术的发展以重大影响;不仅如此,他的艰难坎坷而又光焰夺目的生平,伟大的人格,超人的毅力,也同他的音乐一起启迪着后人。法国著名文学家、音乐史家罗曼·罗兰称他为胜利的普罗米修斯”,“正直与真诚的大师。”“依着他的先例,我们应当重新鼓起对生命、对人类的信仰!
一1770年12月16日,贝多芬生于德国波恩莱茵河畔一所破旧的阁楼上。
祖父是当地大公的乐长,父亲是一个不聪明而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亲是女仆,一个厨子的女儿。一开始,人生对于他就显得是一场苦斗。父亲想开拓他的音乐天分,不惜用暴力迫使他学习。4岁时,他就被整天地钉在键琴前面,或和一架提琴一起关在家里,几乎被繁重的作业压死。经济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这个少年的身上,他不得不为怎样挣取每日的面包操心。11岁,他加入戏院乐队,13岁,他当大风琴手。17岁时,他热爱的母亲死于肺病,贝多芬从此成为一家之主,负起两个弟弟的教育责任。他不得不羞惭地要求父亲退休,因为他酗酒,不能主持门户──人家甚至不能把养老金交他本人收领。这些可悲的事实在贝多芬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若干年后他曾说过:“不知道死的人真是一个可怜虫!我15岁上已经知道了。”
轰轰烈烈的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爆发了,很快波及全欧,吸引了贝多芬的心。
当时的波恩大学是新思想的集中点。1789年5月14日,他报名入学,听有名的奥洛葛·希那哀特讲德国文学──他是雅各宾党的一方首领。当波恩得悉巴士底狱被攻陷时,希那哀特在讲坛上朗诵一首慷慨激昂的诗,鼓起了学生们如醉如狂的热情。大革命征服了世界,也征服了贝多芬。后来虽然他居住的奥国与革命的法国关系很紧张,但贝多芬仍和法国人有亲密的来往。他拥护共和的情绪愈加坚定,这在他以后的生活中发生了有力的影响。
在这期间,他从幼年培植起来并得到良师指点的音乐才能成长起来。1795年3月20日,他在维也纳举行了首次钢琴演奏会,崭露头角,他对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充满信心。1796年,他在笔记中写道:“我的天才终究会获胜……25岁!不是已经到临了吗?”他显得很高傲,但他的最亲密的几个朋友知道,他藏在骄傲的笨拙之下的是一颗慈悲的心。他写信给密友韦该勒医生报告他的成功时,第一个念头是:“譬如我看见一个朋友陷于窘境,倘若我的钱袋不够帮助他时,我只消坐在书桌前面,顷刻之间便解决了他的困难……你瞧多美妙。”
二正是他该大展宏图的青春盛年,痛苦开始叩门,并且一经附在他身上便永不退隐。1796~1800年间,他的耳朵日夜作响,听觉大大衰退。在戏院里,他得坐在贴近乐队的地方才能听清演员的话。这对一位音乐家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在好几年中,他一直隐瞒着,连对最心爱的朋友也不说。他避免与人见面,使他的残废不致被人发现。直到1801年,他才绝望地告诉两个朋友──韦该勒医生和阿芒达牧师:“我的最高贵的部分,我的听觉,大大地衰退了。……我不得不在伤心的隐忍中找栖身!”“要是干着别的职业,也许还可以;但在我的行当里这是可怕的遭遇啊。我的敌人们又将怎么说,他们的数目又是相当可观!……”在肉体的痛苦之上,又加了另一种痛苦──爱情的挫折。1801年,一个有魅力的姑娘闯入了他的生活,这就是贝多芬曾题赠著名的《月光奏鸣曲》的琪丽哀太·琪却尔第。她爱他,他也爱她。可是这段爱情却使贝多芬付出了很高的代价。
首先,爱情使他格外感到自己的残废和境况的艰难,以至他无法娶他所爱的人;其次,琪丽哀太的风骚、稚气和自私使贝多芬苦恼。1803年11月。她嫁给了一位伯爵。这打击是摧残心灵的,尤其在贝多芬由于疾病而使心灵变得虚弱的时候,狂乱的情绪更有把他毁灭的危险。他给兄弟卡尔与约翰写好了遗嘱,注明“等我死后开拆”,他差不多要结束他的生命了。
但是此后贝多花还活了25年。他的坚毅的性格使他不肯在磨难中屈服。他在给韦该勒医生的信中写道:“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我窥见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标,我每天都更迫近它一些。唯有在这种思想里,你的贝多芬方能存活。”
这爱情,这痛苦,这意志,这时而颓丧时而骄傲的转换,都反映在他的一系列的作品里。其中有《悲怆奏鸣曲》,有附有葬礼进行曲的奏鸣曲,在悲壮惨痛的宗教歌……但是他的心灵并不安于愁苦。因此,即使他苦痛时期的作品也有许多欢悦的乐曲,反映着一种青年人的天真,或是热烈的情爱。显然是他的意志占了优势,一种无可抵抗的力量把忧郁的思想一扫而空。他渴望痊愈,渴望爱情和幸福。他是那样地需要欢乐,当生活中没有欢乐时就自己来创造。
这些作品里有好几部进行曲,战斗的节奏特别强烈,这使人想起它所产生的时代。当拿破仑的大军兵临贝多芬居住的维也纳城下时,他在亲友中间兴奋地谈论政局,他所有的同情都倾向于革命党人。熟知他的密友兴特勒说:“他爱共和原则……渴望法国实现普选,希望波拿巴建立起这个制度来,替人类的幸福奠定基石。”于是他接连写下了《英雄交响曲》等一系列富于英武壮烈气概的乐曲。后来俾斯麦听了他的《热情奏鸣曲》后曾经说过:“倘若我常常听到它,我的勇气将永远不竭。”
《英雄交响曲》是以拿破仑为题材并且献给他的,最初的手稿上还写着“波拿巴”这题目。把拿破化描写为一个理想中的革命的天才。当他得到拿破仑称帝的消息时,他大发雷霆,嚷道:“那么他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愤慨之下,他撕去了题献的词句,换上一个含有报复意味而非常动人的题目:“《英雄交响曲》……纪念一个伟大的遗迹。”当他在1821年谈到拿破仑被幽禁在孤岛的悲剧时,说道:“17年前我所写的音乐正适用于这件悲惨的故事。”他很高兴地发觉在交响曲的第二乐章──葬曲内,对这个盖世英雄的结局有所预感。
三1806年,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交响曲》,不经过惯有的拟稿手续,一口气写下了《第四交响曲》──一朵精纯的、蕴藏着他一生中平静日子的香味的花。幸福显现在他眼前了。这年5月,他和丹兰士·德·勃仑施维克订了婚。丹兰士是曾经抛弃了贝多芬的琪丽哀太的表姊妹。七、八年前贝多芬结识丹兰士的哥哥时,她还是个小姑娘,跟贝多芬学钢琴时就钟情于他,到这一年他们才相爱起来。他们的爱情曾经十分热烈而动人。但是,不知什么神秘的理由,使这一对相爱的人不能幸福。也许是他没有财产,地位不同;也许贝多芬对人家要他长时期地等待,要他把这段爱情保守秘密感到屈辱而表示反抗;也许是暴烈、多病、憎恨人生习俗的性情,无形中使他的爱人受难,而他自己又因之感到绝望。──总之婚约毁了。
然而,两个人中间似乎没有一个忘却这段爱情。1816年贝多芬还说:“当我想到她时,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见到她时跳得一样的剧烈。”同年,他创作六阕《献给遥远的爱人》的歌。丹兰士曾把她的肖像赠给贝多芬,题名:“给稀有的天才,伟大的艺术家,善良的人。”在贝多芬晚年,一位朋友无意中撞见他独自拥抱着这幅肖像,哭着,高声地自言自语:“你这样的美,这样伟大,和天使一样!”朋友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再进去,看见他在弹琴,便说:“今天,我的朋友,你脸上全无可怕的气色。”贝多芬答道:“因为我的好天使访问过我了。”
贝多芬对于爱情的神圣,抱着毫无虚假的观念,他的爱情始终是非常纯洁的。
粗野的谈吐和思念,他是厌恶的。他的朋友兴特勒确信“他一生保持着童贞,从未有任何缺德需要忏悔”,不幸他总是成为爱情的牺牲品。他不断地钟情,梦想着幸福,然而立刻幻灭,随后是悲苦的煎熬。贝多芬丰富的灵感,似乎也可以从这种时而热爱,时而骄傲的轮回中找到一些根源。
四1814年是贝多芬荣耀的顶点,在维也纳会议中,他被看作是欧罗巴的光荣。他在庆祝会中非常活跃,亲王们向他致敬;而他则听任他们追逐。有一座塑像生动地表现出他在维也纳会议时的面貌。狮子般的脸上,牙床紧咬着,刻划出愤怒与苦恼的皱痕,但表现的最明显的是他的意志,早年拿破仑式的意志:“可惜我在战争里不像在音乐中那么内行!否则我就战败他!”
在此光荣的时间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最悲惨的时期。像他这样一个高傲而独立的天才,在一个轻佻浮华的都城里是不受欢迎的。贝多芬抓住可以离开维也纳的机会,想脱离奥国。不幸结果与愿望不符。他的朋友与保护人又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1818年,他写道:“这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还得装着日常生活并不艰窘的神气。”“要以工作来换取面包实在是一件苦事。”他对出版商负着重债,而作品又卖不出去,当时一位德国作曲家说,他往往为了靴子洞穿之故而不能出门。
耳朵完全聋了。从1815年冬天起,他和人们就只有纸上的交谈。1822年,贝多芬要求亲自指挥最后一次的预奏。显而易见,他全没听见台上的歌唱,他把乐曲的进行延缓很多。当乐队跟着他的指挥棒进行时,台上的歌手自顾自地匆匆向前,结果全局都乱了。平时的乐队指挥翁洛夫不得不提议休息一会儿。当大家重新开始时,同样的紊乱又发生了,但怎样使他懂得呢?没有一个人忍心对他说:“走罢,你不能指挥了。”贝多芬不安地东张西望,想从不同的脸上猜出症结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声。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唤他的好友兴特勒,把谈话手册递给他,示意他写。兴特勒写道:“恳求你勿再继续,等回去再告诉你理由。”贝多芬一跃下台,对他嚷道:“快走!”他一口气跑回家里,倒在便榻上,双手捧着脸,这样一直到晚饭时分。用餐时他一言不发,保持着深深的痛苦的表情。兴特勒后来记述这一天时说:“在我和贝多芬的全部交谊中,没有一天可和这11月里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里受了伤,至死不曾忘记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
五在如此悲苦的深渊里,贝多芬更加执著于讴歌欢乐。从1793年他在波恩时起就有一个念头:要把对欢乐的歌唱作为他某一大作品的结局。为了选择颂歌的形式,以及放在哪一部作品里这些问题,他踌躇了一生。要在一阕交响曲中引进合唱固然有巨大的技术的困难;但造成这些延缓和踌躇的更深刻的原因,是这个不幸的人一直受着忧患的折磨,老是卷在热情与哀伤的漩涡内。直到生命的最后日子,他在《第九交响曲》中,才完成了这桩心愿。在那些沸腾的乐章内,我们可以听到贝多芬的气息,他的呼喊节奏,活现出他在田野间奔驰,如醉如狂。激情鼓动,仿佛整个人类向天空张着手臂,大声疾呼地扑向“欢乐”,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贝多芬时常提起,他的责任是把他的艺术奉献于“可怜的人类”,“将来的人类”,为他们造福,给他们勇气,唤醒他们的迷梦,斥责他们的怯懦。他正是为此而奋斗了一生。除了几首1796年以前制作的乐曲之外,可以说他的全部作品都是开始耳聋以后写成的。1826年12月,他在弥留之际给韦该勒的信中写道:“……我的箴言始终是:无日不动笔;如果我有时让艺术之神瞌睡,也只为要使它醒来后更兴奋。我还希望再留几件大作品在世界上;然后如老小孩一般,我将在一些好人中间结束我尘世的途程。”
死终于来了。1827年3月26日,他在大风雨和一声响雷中,咽了最后一口气。一只陌生的手替他阖上了眼睛。
贝多芬是一个不幸的人──贫穷、残疾、孤独。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了欢乐给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