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以为,我爷爷和我奶奶是没有感情的。他们是父母包办,结婚之前没有见过一面。当一顶小花轿把奶奶抬到爷爷家时,他还躲藏在屋里写大字,因为他说过,书法是他的情人,他可以不结婚的。
但他们还是拜了天地。洞房花烛夜的时候,爷爷不见了,他去找少时朋友聊天去了,两个人研习王羲之的兰亭序。奶奶一个人在新婚夜里独自在灯前坐了一夜。
那一夜,奶奶想她唱戏时的搭档,在梨园里,唱青衣和唱小生的总是有些心照不宣的秘密。奶奶也有,被奶奶的母亲看出了端倪,所以,早早地把她嫁了。这次找的人家是一个书香门弟——与唱戏无关,也与爱情无关。
在父亲的记忆中,爷爷奶奶一直在吵架。奶奶曾把爷爷的笔墨全扔到院子里,而爷爷则把奶奶的戏衣撕成一条条,结果是他们从此分居,一人住一个屋,一直到老。
我想,如果那时能够离婚,他们一定是离婚了的,我和父亲就是这样说的。而父亲说,傻丫头,他们不会。
不会?我说为什么?他们长期分居,而且彼此厌烦他们的生活方式。比如爷爷会一天在屋里闷着头写他的字,而奶奶则是去公园里无论春夏秋冬地唱她的苏三,这样的婚姻,为什么还要维持?
但他们一直这样过着,直到爷爷80岁,奶奶76岁。那一年,奶奶病了,再也不能到公园里唱苏三了。我的爷爷从对面的屋子里走出来,每天给奶奶放着京剧,典型的梅派青衣。
我不懂一个不喜欢京剧的人哪里会找来那么多的带子。在奶奶的屋里,每天都会传来那幽咽婉转的调子。
奶奶最后的时光,全是爷爷在陪着她,我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奶奶走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她把自己珍藏了多年的一个箱子交到爷爷手上。我以为那箱子里一定是奶奶一生的积蓄,她留给爷爷养老送终的。
奶奶死的时候,爷爷亲自去买了一件戏衣,一套粉色的行头,就是唱青衣穿的那一套,很明艳。
爷爷说,让她在那边接着唱吧,既然这样喜欢。说完了,我看到爷爷两行老泪流了下来,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而那个箱子,打开的时候我们都呆住了。里面是各式各样的书法碑帖,还有被奶奶扔掉的那些得奖的证书,最后,是一把毛笔,用一根红丝线捆住。在漫长的人生中,这两个老人是用多么含蓄的方式在表达着他们的爱情啊。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话,是的,他们永远不可能离婚,因为爷爷知道奶奶喜欢什么要什么,奶奶也明白他。只不过他们个性太强也太固执了,他们是两棵树,彼此欣赏,也彼此拒绝着。
爷爷去的时候只说了一件事,把他和奶奶葬在一起,因为下一辈子,他要守着她,听她唱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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