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收藏馆

0人浏览日期:2024-10-03 06:31:34

血色收藏馆

那两个年轻的搬运工落荒而逃,连工钱都忘记讨,我相信他们永远也不会来讨了,因为我告诉他们,他们适才搬运的那个粉蓝色的沙发上死过人,有个年轻的小保姆在一个星期前被男主人奸杀,就在这个沙发上。

我就是在这一天认识闻先生的,他那天穿的毛衣,也是粉蓝色。对于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而言,粉蓝色是个十分大胆的选择,但这颜色真的很适合闻先生,尤其是配上他那暗银色的眼镜,衬得他整个人都十分儒雅。

当时他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递过一个信封夹。他的手修长白皙,手腕上套着一串真正的藏天珠手链,与他的气质极不搭调。更不搭调的是他大拇指上雕着佛像的翡翠扳指和颈上的玉观音——很显然,他害怕在我这里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是韩太太介绍我来的。”他低声说。

“请进吧。”

闻先生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跟我进了屋,从那一刻起直到他离开,他一直双手交叉,用力扭动着手中的扳指,每当房间里有什么细微的响动,他都会紧张地左右四顾。

“是韩太太介绍我来的。”闻先生坐在那个粉蓝色的沙发上,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知道。”我起身为他倒了一杯苏打水。韩太太是我的老主顾,她声音暗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噪音,她经常从我这里买一些质地高档的家饰送给韩先生的情妇,因为那个情妇为韩先生生了个儿子,而她自己多年来一直一无所出。

闻先生端起杯子,却没有喝,他紧张兮兮地抬起头:“是韩太太介……”

“我知道是韩太太。”我笑着坐在他对面:“那么韩太太一定告诉您我是做什么生意的了,请问您想要点什么货?”

韩先生放下杯子,很小心地问:“您这里都有什么货?”

我耸耸肩:“我这里每一样东西都人命关天,当然不包括这杯苏打水。”

闻先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重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喜欢捉弄自己的顾客,尤其是那些第一次上门的。我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表现那点愚蠢的幽默感,而是为了试探客人的目的。是真正的收藏者?是充满好奇心的猎奇者?是拥有一些龌龊目的的购买者?或者是想挖到大新闻的记者?

看到闻先生将整杯苏打水一饮而尽,我淡淡地笑笑:“不知闻先生对这个盛苏打水的杯子有没有兴趣?三个星期前,有个女高中生就是用它服药自杀的。”

闻先生一愣,随即杯子跌落在地上,发出聒噪的脆响。他一边笨拙地捏着玻璃碴,一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赔给你的。”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支票簿:“多少钱?”

“5万。”

闻先生很大方地写了一张5万的支票给我,然后就局促不安地转动着扳指。

“那么闻先生对这些自杀者使用过的器具有没有兴趣呢?我这里还有一根绳子和一枚刀片,使用者都已经成功自杀了,绝对货真价实。”

闻先生讪讪地咳嗽了一声:“还……还有别的类型的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有啊,您坐的这张沙发上,曾经发生过奸杀案。”

闻先生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随即又自觉失态,硬着头皮重新坐了回去:“还有吗?”

我故作神秘地笑着,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衣:“刚才见闻先生出手那么爽快,所以我才肯将这件珍贵的藏品拿出来。”我边说边把衬衣平铺在桌上:“还记得一年前外省那个杀人碎尸案吧?当时凶手就是穿着这件衬衣行凶的。您看看这胸前和袖口的血迹,哦,还有肩膀这里的裂口,应该是凶手和被害人撕扯时留下的。为了这件衬衣我可是下了大工夫啊,要知道这种东西通常会作为警方的证物入档的。”

闻先生的身子向沙发里蹭了蹭,但他马上想起这沙发也不干净,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向外挪了挪,他快速地看了那衬衣一眼,马上将视线移开。

我无奈地笑笑:“看来闻先生并不是真的对这种收藏感兴趣,若是其他的顾客,一定会对这衬衣爱不释手。您还是请回吧,免得在这里待久了会做噩梦。莫说我这里的每一件摆设,就连这房子本身也是凶宅,两年前的灭门惨案你一定听说过,一家八口全部被凶手杀人碎尸,那案子就发生在这房子里。”

闻先生见我下了逐客令,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猛地拎起衬衣,紧紧地攥在手里,说:“这衬衣我要了,沙发我也要了,两件一共300万够不够?”

“够!”

闻先生生怕我反悔似的,飞快地开了支票,然后微微松了一口气,说道:“还有更猛的吗?”

“有啊!”我将闻先生引领到卧室:“这张床,您可别小看它。上个星期刚刚破的那起幼女连环杀人案,凶手就是在这张床上连续杀害了四名女童,甭提多残忍了!怎么样?”

闻先生注视着那张床,继续问:“还有吗?”

“当然!”我盯着他,心想这人八成受什么刺激了,是不是我提供的每一件藏品,他都会毫不犹豫买下来?想到这里,我继续说道:“那就是……”

闻先生突然摆摆手打断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想要一把轮胎扳手。”

“轮胎扳手?”我微微皱起眉头,然后大惊失色道:“您不是要那把吧?!”

闻先生点点头,我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这个案子还没有破,恐怕不那么好弄……”

闻先生说:“所以才更具有收藏价值,如果这个案子最终成了悬案,那这轮胎扳手就更是千金难求了。你若能搞到它,价你随便开。”

“随便……开?!”

“对。”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有钱没地儿花的富豪,这些富豪中又有许多性格古怪的。钱在他们眼中仅仅是一串符号,物质上的满足已经无法填补他们骨子里的虚空,于是他们灵魂深处那点最初的变态就慢慢膨胀起来。他们有许多奇怪的嗜好,正常点儿就斥巨资赌上身家性命去挑战各种极限运动。不正常的呢?或者喜欢偷点小东西,或者喜欢收藏点奇怪的东西。

而他们这些怪癖,就是我的财路。两年前我开始倒卖死者用过的各种物件,一开始仅仅是医院里正常死亡的人身上的衣物,后来发展到自杀者使用过的器具以及与各种凶案有关的东西。这些东西的成本都很低,甚至有些根本没有成本,因为人们对它们避之不及,巴不得及早脱手或者拱手送人。可它们到了我的手里,就立刻变成了价值不菲的藏品。

一年前我以超低价收购了这套凶宅,开始正式经营起我的“血色收藏馆”,当然,我并没有营业执照,也从不做宣传,顾客全靠口口相传,甚至新顾客需要拿着老顾客的介绍信才能在这里买东西。我的嗅觉比记者还灵敏,行动比警察更迅速,思维比侦探还要清晰,我多数时间都在全国各地奔波,四处搜集藏品。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从未觉得自己的生意有什么不妥,我一不杀人放火,二不坑蒙拐骗,三不伤天害理,我的每一分钱都赚得心安理得。正因为如此,对于闻先生要的货,我才几多顾虑,这把轮胎扳手实在非比寻常,事实上,它亦是我近期最关注的藏品之一。

最近两个月内,本城连续发生五起车库杀人案,案发地点都是大型商超和高档社区的车库。凶手从不刻意挑选作案时间,也没有特定特征的被害人,仿佛杀人只是随性而为,想什么时候杀就什么时候杀,想杀谁就杀谁。说实话,我不喜欢这样的凶手,就像那些随口吐痰随地小便的人一样,没品位,不讲究,完全没有公德心,只顾着自己高兴了,却不留给广大观众一丁点儿美感。

闻先生要的轮胎扳手,就是这一系列杀人案的凶器。而且,我推测凶器应该只有一把。凶手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他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像这样的凶手在连续作案时,往往会使用同一把凶器,因为凶器越多,可能留下的线索也就越多,凶手暴露的机会也就越多。

我之所以对闻先生的请求犹豫再三,是因为这个案子目前正在侦破中,警方也在寻找这把轮胎扳手,这很可能是破案的关键。倘若最终我得到了它,并卖给了闻先生,那就是妨碍警方破案——这违背我的经营原则。

况且,闻先生显然不是一个狂热的收藏者,他要这把轮胎扳手一定另有目的,而那个目的说不定就是为了包庇凶手,我若遂了他的愿,那就是助纣为虐。

可是,闻先生那句“价随便开”极具诱惑力,他先是爽快地赔了杯子,又出天价买下衬衣和沙发,就是向我传递一个信息——他不在乎钱。

那他在乎的是什么?

谁跟钱有仇呢?

反正我没有。我不但没有,还和那些热衷于收藏死人东西的变态富翁们一样,狂热地收藏着财富。每天晚上,我只有在一一清点完自己名下的财产、数完自己的存折上有几位数之后,才会满足地睡去。你可以鄙视我,我就是这么俗,因为我曾经穷过,且穷怕了。我那含辛茹苦将我养大的父亲,死于一场并不致命的疾病;被我一直视为偶像的姐姐,为了能在这个城市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而做了别人的情妇、沦为生育工具;我曾经挚爱的男友,为了每个月能多挣800块工资而和他的女上司珠胎暗结。这一切,就是因为我没有钱!

我决定接这笔单子,但前提是要调查清楚闻先生的真正目的。倘若他真的仅仅是想收藏,或者是出于某种并不邪恶的目的,我会用尽自己的方式找到凶器,然后提供给警方。等凶手被擒后,我再想办法把轮胎扳手弄出来卖给闻先生。虽然这么做颇费周折,而且成本也会变高,但我求的是心安理得。况且,多出的成本我自然会算在闻先生那里。

调查闻先生并不难。

他是本城有名的房地产商,实力雄厚,目前北城区的拆迁改建计划正是由他的公司主要负责。他早年丧妻,一直未娶,独自将儿子抚养成人。他的儿子今年17岁,据说在一所全封闭式的贵族学校读书。闻先生在业界口碑很好,他为人谦逊,生活作风端正,从不花天酒地。他在生意场上从未咄咄逼人,甚至有项目时还常给业内的小公司分一杯羹,就算在不得不和竞争对手针锋相对的时候,他也会为对手留一条活路。他学识渊博,是本市经济学院的名誉副校长,去年还被评为十大杰出青年。

闻先生不但本人无可挑剔,在核实了凶杀案的时间后,闻先生也完全可以排除嫌疑。在那五起凶案发生的时候,闻先生都在公共场合,要么在参加市政府召开的城市改建会,要么在工地视察,总之他根本不可能有时间作案,当然更不会是凶手。

那么闻先生到底要那把轮胎扳手做什么呢?难道真的仅仅是出于收藏怪癖?可闻先生那天的表现,又实在不像对这种东西有兴趣的样子。

看来只能从韩太太那里侧面了解一下了。

想到这里,我拨通了姐姐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里面隐约传出孩子的哭声。

“姐……”

“刘阿姨,你把孩子抱起来哄哄,让他别哭了!”姐姐拿着电话冲一旁喊了一声,才对我说:“喂?最近好不好?”

“挺好的。”我淡淡地说:“最近韩太太又给你送东西去了吧?”

“嗯,是有那么一两件,都是从你那儿买的吧?随她去吧,我又不在乎这些,就当收藏古玩了。你说,那些有钱人收藏的古玩,当年用过那些玩意儿的人不都早死了吗?况且,她送我这些东西,既能让她暗地里解恨,又能照顾你生意,一举两得。”

“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东西,我才肯卖她的。”说到这里,我迟疑了几秒,问道:“姐,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他?”

姐姐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对男人早死心了,原本想生了孩子就远走高飞的,可是现在孩子这么小,我实在舍不得……况且,韩太太现在表面上也认可我的存在了,有时候还和老韩一起留在这里吃饭。”

我不屑地撇撇嘴,心道,这个韩先生倒真会享齐人之福,随即,我转入正题:“对了,你最近有没有听韩太太提到过什么特别的事?”

“什么事?”

“比如说,她有没有提到过一个姓闻的什么事?”

姐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说:“好像有,不过不是最近,是在好久以前。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她对老韩说,男孩得穷养,不能太惯着,否则跟老闻的儿子似的,嗜网成瘾,最后不得不送到一个什么戒除网瘾的学校关起来。”

这一点很重要,我迅速在便签纸上记下来,然后说道:“谢谢你,姐。还有,我最近接了一笔大买卖,等钱到手了,我就带着你和孩子到法国去。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必须跟我走,否则我就不认你这个姐姐!”

姐姐又沉默了很久,电话里隐约传来深深的呼吸声,然后她有些哽咽道:“放心吧,我对这里一点都不留恋……只是姐姐做过的事,让你失望了……对了,你突然问姓闻的干吗?又说接了笔大买卖,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千万别……”

“放心吧,姐,我已经长大了,而且,我比你更懂得照顾自己!”说罢,我放下电话,迅速通过114查到了闻先生儿子所在学校的电话。

那确实是一所网瘾戒除学校,但闻先生的儿子,已经两个月没来上课了。

若想知道闻先生的真正目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开诚布公地问问他,目前看来,似乎也确实只有这个办法了。

“闻先生,您好。”

“哦……是你,你等一下……”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抵是他拿着电话走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过了一会儿,闻先生焦急地问:“怎么样?你找到那个东西了?”

我十分诚恳地说:“坦白说,我还没有开始着手做这件事。因为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它。”

闻先生说道:“你卖我买,还需要理由吗?况且就算你要理由,不也明摆着吗?我喜欢收藏这些东西。”

我笑了笑:“闻先生,您并不喜欢这些东西,据我所知,上次的衬衣和沙发,在回去的路上就被您丢进垃圾场了。话说回来,倘若我卖的是普通的东西,自然不会问这些。可我卖的是什么您很清楚,而且您要的这个东西意味着什么您也很清楚。虽然我的收藏馆是见不得光的,但我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买卖。所以,我想知道您要它的理由。”

闻先生有些生气地说:“你不想做这单生意就算了!我想别的办法!再见!”

听他的语气似乎是想挂电话,于是我急忙说:“和您的儿子有关吧!”

闻先生并没有挂电话,他在电话里沉默了良久,我只能听到打火机打火的声音和他沉重的呼吸声。几分钟后,他的声音里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底气,他低声说:“你调查我?!”

“谈不上调查,只是略微了解了一下。”我沉吟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道:“您的儿子该不会就是凶手吧?”

这是一个十分冒险的决定,倘若被我说中,难不保闻先生会杀我灭口。但闻先生的反应很激烈,任何一个人听到这句话都会像他这么生气,他说:“你别乱说!当初韩太太说你搜寻这些东西的本领超凡,极力向我推荐你,所以我才决定冒险试一试。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儿子不但不是凶手,相反,他是受害者!他被凶手绑架了,对方要拿那把轮胎扳手交换。这件事不能报警,所以你一定要保密!”

我一愣,这倒是出乎我的意外。于是我不由问道:“凶器应该在凶手那里,他为什么要找你要?最重要的是,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

闻先生叹口气:“我也是在儿子被绑架后才知道,凶手正是我目前正在拆迁的区域内的一个钉子户,本来对于那些钉子户的要求,我都尽量满足,可他的条件是在我们公司要一份工作,要我养他一辈子,这个头儿绝不能开,否则我公司不就成了福利院了?谁知他就起了歹念疯狂杀人,以此来报复我。”

“为什么他杀人就是报复你?”

“因为他所有的作案地点,无论是商超还是社区,都是我开发的。我也是在他告诉我之后,才发现这一点的。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让我开发的楼盘受到影响。在他最近一次作案后,无意中弄丢了凶器,于是就绑架了我的儿子,让我帮他找回来。他知道我一定会乖乖去找,因为一旦凶器落到警方手里,他势必难以逃脱。而他一定会说出作案动机,到时候受影响的就不仅仅是那几个已经开发好的楼盘,包括现在的城北改建项目,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试想,谁愿意在曾经出过变态杀手的地方买房子?现在人们买房子多多少少都讲究风水,尤其是那些有钱人,而城北的项目,恰恰又是高档住宅……”

听了这些后,我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既然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为什么不报警?”

闻先生在听了这个问题后,迅速挂了电话,十五分钟后,他出现在我的家门口。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闻先生。

这一次他没有穿粉蓝色的毛衣,也没有戴那些辟邪的饰物,当然更没有了当日的儒雅。

他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揪起我的衣领:“我不知道是什么影响了我的判断力,我竟然会告诉你这些!你听着,不能报警!我儿子在他手里!就算我儿子最后回来了,也不能报警!”

我推开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为了你儿子不报警我能理解,可为什么就算你儿子安全回来了,也不报警呢?”

闻先生紧紧皱起眉头,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因为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是谁、他为什么杀人,这个损失……不可估量!”

“那你就让凶手逍遥法外?”

闻先生突然紧紧攥起拳头,冷冷地说:“就算将他绳之于法,那些被害人也不能死而复生,却反而达成了他卑鄙的目的,他不就是想毁了我的房子吗!你也是生意人,应该能权衡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况且,面对非常的人、非常的事,我们也可以用非常的手段去主持正义。”

我明白闻先生所说的“非常手段”是指什么,也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只要最终能让凶手以命偿命,执行者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现在必须接下这单生意,然后迅速在事成后带着姐姐远走高飞,因为除了凶手以外,我是唯一的知情人,事情结束后,闻先生为了他的楼盘,也不会让我有好日子过的。

我说:“这单生意我接了,但你得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闻先生从上到下重新打量了我一番,最终点点头。

凶手叫程杰,男,39岁。几年前下岗后,靠做一些零工勉强度日,那间十几平方米的破房子,是他发家致富的最后稻草,所以他才会死抓着不放,甚至不惜行凶杀人来达到目的。我能找到的关于他唯一的照片,就是前些日子报纸头条上那个狰狞的侧影。照片里的他站在一片瓦砾中,恶狠狠地指着几个建筑工人,似乎正在咒骂着什么。

程杰最近一次作案是在十四天前的午后,他在小区的车库杀死一个中年妇女之后,按照计划迅速撤离。闻先生说(当然,他也是听凶手说的),程杰在远离案发现场后,正准备到附近吃一碗牛肉板面,却在路上发现一个年轻女子的车抛锚了。他在下岗前本就是汽车维修厂的工人,而且自认为是热心人,而那女子又十分楚楚可怜,于是他就主动上前帮她换轮胎。等他回到家后,才发现他把轮胎扳手拿错了。之后的事情,就如我们所看到的,他绑架了闻先生的儿子,胁迫他帮自己找回轮胎扳手,他坚信闻先生为了自己的儿子和生意,一定会帮他。

我让闻先生复制了那个路段附近所有的监控录像,可是程杰修车的路段,并没有摄像头。我只能根据前后路段过往的车辆,进行一一排查。这是一项十分考验耐心和浪费时间的工作,它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精力,以至令我无暇去思考其他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直到我在监控录像里发现了一辆黑色甲壳虫。我将镜头定格在汽车尾部,然后放大,最终确定,那是我姐姐的车。

“姐。”

“嗯?”电话那头一阵嘈杂。

“你那边怎么那么乱?”

“哦,”姐姐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说:“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我已经带着孩子从老韩那里偷偷搬出来了,现在正在恶补法语。放心吧,你是我妹妹,我不会跟你客气的!出国的手续和费用就靠你了哦,但是到了法国,就是姐姐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别忘了,当初我可是法语系的高才生!”说到这里,姐姐故意开心地笑了两声:“姐姐决定了,要重新做回那个你崇拜着的姐姐,重新成为你的榜样……”

“姐……”我擦擦喷涌而出的泪水,一时感慨万千,刹那间仿若又回到了小时候,我扯着她的衣角紧紧跟在她的身后,生怕被姐姐当做累赘抛弃。但是我马上回到了现实,正色问道:“姐,你半个月前,也就是上个月26号左右,有没有开着那辆甲壳虫路过中山路?”

“干吗突然问这个?”

“你先别问这么多了,一时半刻我也解释不清。”

姐姐想了一会儿,说:“好像有吧,具体是不是26号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在那几天确实开车出去过,也路过中山路了。”

“那你的车有没有抛锚?”

姐姐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我急忙追问道:“是不是有个男人主动帮你换轮胎?”

“对啊,那可真是个热心的小伙子。”

我一愣,问道:“小伙子?!什么样的小伙子?”

姐姐说:“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眉心有颗朱砂痣,挺秀气的。想不到现在的年轻人还有这么热心肠的。”

我的心忽悠一下沉了下去,颤抖着问道:“车呢?车里的轮胎扳手呢?”

姐姐笑着说:“傻丫头,我既然已经决定自力更生,车自然留在老韩给我买的房子那儿了。至于轮胎扳手……应该是放在后备厢里了。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严肃地、一字一句地说:“姐,你听好。关于修车和轮胎扳手的事、甚至包括你在26号路过中山路的事,都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你现在的住址,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最近不要出门,过几天我会联系你,但你不要主动给我打电话。姐,我刚才跟你说的话非常重要,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姐姐担忧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要不要姐姐帮忙?”

我安慰道:“姐你放心吧,我能处理,你听我的话,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挂掉电话,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从正午到黄昏,从黄昏到深夜。自从这座房子发生了灭门惨案后,楼上楼下和对门的人都搬走了,因此一到深夜,屋子里就格外的静。我不怕鬼神只怕穷,但是这个夜,却不知为何令人胆战心惊,房间里似乎四处充斥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但当我侧耳细听时,所有声音却又都齐刷刷地消失了。

鬼在我的心里,我已经在助纣为虐,这个房子的每一件东西上都有一个冤魂,他们最受不得的,就是任何一个凶手的逍遥法外。

我和姐姐在法国的小镇过着宁静舒适的生活。姐姐在当地一个外文学校教中文,而我则又做起了收藏生意,当然还是血色收藏。

后来有一天,我在国内的一家门户网站看到车库连环杀人案告破的新闻。

新闻里说,警方搜寻到凶器后,根据指纹很快查到了凶手,而凶手在逃跑的过程中坠楼身亡。新闻里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凶手坠楼后的照片,照片中凶手以极其不甘心的姿势歪歪扭扭地躺在血泊里,虽然他的脸被马赛克了,但从身形依旧可以看出他很年轻;另一张照片是闻先生的,他因为买凶杀害韩太太和钉子户程杰而被捕,但不知为何他的表情看起来悲愤异常,仿若受了莫大的委屈。新闻里说,闻先生一直坚称自己的儿子是受害者,根本不是凶手,凶手应该是一个神秘的女人,那个人曾经诱拐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之所以逃跑,是误以为警察因为他无证驾驶而抓他;他不是畏罪跳楼自杀,而是失足坠下。

看到这里,我不禁皱起眉头。从我出国前的事态看,程杰只是闻先生骗我搜寻凶器的理由,他完全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或者给他点钱,让他消失一段时间就行了,根本没必要告诉他什么,更没必要杀死他。当然,也并不排除闻先生为了万无一失而杀人灭口。然而最令我不解的是,警方并不是在姐姐的车里找到凶器的,而是在闻先生儿子的车里——这意味着什么?

假设闻先生的儿子真的是凶手,那么凶器就在他自己车里,他为什么还要大费周折去找凶器呢?

倘若,闻先生的儿子根本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又是谁?凶器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闻先生儿子的车里?

我紧紧皱起眉头,盯着电脑屏幕继续看下去。新闻的最后说道,这起连环杀人案还引发了一些连锁反应,当地最大的地产商闻先生不但被判死刑,他所开发的所有楼盘也因此遭到市民的抵制。另外一个受到牵连的是韩先生,他不仅仅是闻先生生意上的伙伴,也是当地最有名的监控系统建设商,闻先生所有楼盘的监控系统都是他做的,而他的监控系统在凶案发生时却形同虚设,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看到这里,我的心不禁一沉,握着鼠标的手也禁不住颤抖起来。那一刻我的脑海里赫然蹦出出国前帮姐姐收拾行李时看到的消费单。那是一家星级酒店的消费单据,最后的签名是程杰,而日期正是在闻先生找到我的那阵子。当时我随口问了一句,姐姐心不在焉地告诉我,程杰是她的大学同学,前阵子来这里出差,她不过是尽了尽地主之谊。当时我并未多想,以为只是重名,可现在不知怎么的,想起这张单据、想起公司濒临倒闭的韩先生、想起枉死的韩太太、想起程杰的父亲提到的女人、想起闻先生在被捕后说的话,我心底一阵阵抽搐。

姐姐抱着孩子凑过来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新闻,淡淡地说:“真是恶有恶报。”说到这里,她突然放下孩子,从身后抱住我:“谢谢你小妹。”

“谢我什么?”

“谢谢你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前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我没说话,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进我的衣领,然后化作两条冰冷的小蛇,径直钻进我的心窝里。这一刻,我的脑中生生冒出另一种推测——凶手可能确实弄丢了凶器,也确实是在修车的时候弄丢的,只不过,凶手并不是修车的人,而是车坏掉的那个人。

我微微闭上眼睛,脑海中生生迸出一个个画面:

我看到姐姐收到韩先生送的新车时的一脸兴奋,可看到车主的姓名时,却是一脸的绝望;我看到姐姐满脸笑容地接过韩太太居心叵测的礼物,转过身却一脸的恨意……我看到姐姐从韩先生那里偷来了监控系统的设计图纸,然后开着车驰进车库。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摄像头,抱着孩子下了车。她一边假意用气球哄着孩子,一边又找准了角度让气球飘到恰好可以遮挡住镜头的位置。然后,她把孩子放在车里,戴上手套,从后备厢里拿出轮胎扳手……我看到姐姐的车在半路抛锚了,逃课泡网吧的小闻正好开车路过……我看到小闻拿错了姐姐车上的轮胎扳手,在姐姐事后查到小闻的身份后,决定将计就计嫁祸给小闻。倘若闻先生报警,姐姐一定会杀死小闻,这样在警方找到凶器时,只会在上面发现小闻修车时留下的指纹,而早已被害的小闻则无从辩解;倘若闻先生没有报警,那么姐姐起码可以顺利地取回凶器。

我看到姐姐找到了穷途末路的程杰……

我看到姐姐在接到我电话时的愕然和恐慌,她没想到闻先生会找到我……我不知道姐姐用什么方式说服了程杰给闻先生打电话并自称是凶手,我也不知道姐姐如何诱拐了小闻,很多细节我无从得知,但“姐姐是真凶”这一推测,却能令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闻先生和他的儿子是无辜的,在闻先生眼中,程杰才是真凶、车坏掉的是韩太太,所以他为了保住他的楼盘,才会杀死程杰和唯一见过程杰的韩太太。

“小妹,你怎么哭了?”姐姐关切地问。

“没事,”我擦擦眼泪,望着对新生活充满着向往的姐姐,望着那个信心满满以为可以回到从前重新开始的姐姐,望着那个重新成为我的精神支柱的姐姐,我说:“只是觉得我们姐妹又重新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感觉好幸福。”

姐姐勾勾我的鼻子:“傻丫头!”

“姐。”

“嗯?”

“我这两天要回国一趟,有件很重要的藏品忘在原来的地方了。”

“嗯,路上小心点。”

我必须回去一趟,回到程杰被杀的那家宾馆去确认一些事。

倘若我在宾馆的监控录像里看到姐姐的身影,那么我刚才的推测就基本是真的。而我会想尽一切办法销毁那些录像,因为那是姐姐留下的最大破绽。若真是如此,我此生都将无法继续我的血色收藏,因为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心地坦荡,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心安理得。我会恐惧我的藏品,因为它们每一件,都怨气冲天。

我连夜赶到城北的工地,跌跌撞撞地攀爬在一片废墟中。废墟的中间有一扇灯光昏暗的窗,摇曳的烛光如鬼火一般飘忽着。

开门的是一个不停咳嗽着的老头,对于我的到来,他并不觉得意外,大抵是把我当成了拆迁办的说客。他从布满灰尘的房间里腾出一把椅子,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说道:“我们的要求很简单,就是给程杰在闻先生的公司安排一份保安工作,然后治好我的病。我们不要那些死钱,只是要一条活路,怎么就这么难?况且,我也没得什么糟钱的病……”老人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间废墟中的小楼,已经断水断电断气多日,房间里摆满了水盆,角落里的蜂窝煤炉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不知为何,我心中一阵酸楚,莫名地想起自己病死的老父亲。

我扶着老人坐下来,低声说:“我是来找程杰的,我是他的朋友。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老人努力止住了咳,说:“我也想知道他在哪儿,我已经半个多月没见过他了。半个月前有个和你一样漂亮的姑娘来找他,结果到现在都没回来。”

“那最近两个月,您知道他都在忙什么吗?”

老人说:“我半个月前刚从医院出来,实在付不起住院费了,在那之前,程杰一直在医院守着我,哪都没去过。”

“哦……是这样的,”我想了想说:“我有个朋友开了个洗车店,不但洗车,也修修汽车的小毛病,我想推荐程杰去试试。”

老人望着我,竟然为了这么一点小恩惠就热泪盈眶,他握住我的手:“姑娘,你真是好心人啊!可是我那儿子笨,以前虽然在汽修厂工作,可他只是个打杂的,修车的本事一点都没学会。我怕他去了什么都干不好,到时候反而让你面子上过不去。”

我不甘心地继续说道:“没关系,哪怕会换个轮胎什么的也行。”

老人叹口气:“如果你朋友那儿需要个保安或者跑腿的,那就让他去,可他连汽车的后盖怎么开都不知道,怎么能修车呢?对了,你要是见到程杰啊,就让他早点回来。这钉子户我们不当了,拿点钱自己谋点生路也比在这里受罪强。”

“嗯,我知道了。”我起身,将身上带着的所有钱都偷偷放在了凳子上,然后离开了那片废墟。一路上,老人的咳嗽声不断在我耳边回响,每一声都令人心里酸疼酸疼的。

事到如今,我虽然不能确定帮姐姐修车的那个人就是凶手,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程杰不是凶手,起码不是闻先生口中那个因为帮人修车而弄丢了凶器的人,更何况,程杰眉心根本没有朱砂痣。

反过来想,如果帮姐姐修车的人就是凶手呢?能让闻先生撒下弥天大谎的人,还能有谁呢?除了他的儿子,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回到家后,我又把以前搜集的闻先生和他儿子的资料重新翻阅了一遍——闻先生的儿子两个月没有去过学校,而凶杀案就是在这两个月内发生的;闻先生的儿子嗜网成瘾,他上网最主要的项目是玩《侠盗车手》,这个游戏最大的特点就是你可以在大街上用各种武器滥杀无辜;因为玩《侠盗车手》的关系,闻先生的儿子对车很有研究,他虽然还没有驾照,但在17岁生日的时候收到了一辆车作为礼物;最重要的一点是,闻先生的儿子眉心确实有一颗朱砂痣,无论是年龄还是姐姐描述的特征都和闻先生的儿子基本吻合;案发现场的车库监控录像里没有凶手的任何线索,而所有能拍到行凶位置的摄像头都提前被氢气球遮挡了。只有十分了解每个摄像头位置的人,才知道怎么逃避监控行走,才知道应该遮挡每一个摄像头,这也就是凶手选择闻先生所承建的楼盘行凶的原因,因为他有便利的途径搞到图纸。

所有矛头都指向了闻先生的儿子,但我不能铤而走险,我决定找个人做挡箭牌,那个人就是韩太太。

在随后的两天里,我一边迅速联络以前的老主顾,将手中的藏品都打折出手,也包括这套很多藏家梦寐以求的凶宅。另一方面,我找中介公司快速替我和姐姐、孩子三人办理了出国手续。倘若真相真如闻先生所说,那这件事结束后顶多是我在这里混不下去,但我起码可以顺利出国,令闻先生对他的秘密感到安心。但倘若闻先生的儿子是凶手,那就全然不同了,他不会容忍任何一个威胁到他儿子性命的人留在这世界上,哪怕我对真相一无所知,也难逃一死。

在一切都办妥之后,我假装十分兴奋的样子给闻先生打了电话,告诉他我找到了那把轮胎扳手。闻先生并没有表现得太激动,他问:“那个女人的车是什么车?”

我小心地翼翼地说:“是一辆黑色甲壳虫。”

闻先生这时的语气才变得轻松起来,很显然他早就知道车型,却并没有提前告诉我,为的就是在这种时候试探我是否在骗他。他在电话里说:“那拿到那把轮胎扳手了吗?”

我说:“没有。但我可以把车牌号告诉你,相信有了车牌号你能很快找到车主,车主应该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你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它拿回来。”

我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韩先生一向吝啬,他给姐姐买了车,却登记在韩太太的名下,而韩太太在上个月26号那天,曾到我这里来买东西,中山路也是她到这里的必经之路。更重要的是,我给闻先生的,是韩太太那辆车的车牌号。这样一来,就算闻先生肯花时间亲自核查监控录像,这个时间段曾路过这里的两辆黑色甲壳虫,也都在韩太太的名下。

闻先生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我是从你这里买东西,还是由你直接给我比较好。否则咱们的生意怎么算?”

我笑笑:“这笔生意我不做了,就当是给您帮忙了,回头您的小区开盘了,给我套折扣房就行。”

闻先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说:“据我所知,你是个爱财如命的人,现在这件藏品对你来说可谓是唾手可得,随之而来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你怎么会放弃?我还听说你最近忙着处理藏品,还办理了出国手续,是不是……”

我故意颤抖着说:“看来闻先生也调查了我,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我做的虽然是凶险的生意,但我胆子其实很小的。这笔生意实在非比寻常,而您又说什么都不愿意报警。万一您用‘非常手段’对付程杰的时候有什么差池,或者稍晚了两天,万一凶手又知道凶器是我找到的,我怕他杀人灭口啊……我是爱钱,可钱怎么也不如命重要啊!”

闻先生似乎相信了我的话,但肯定没有完全相信。

挂了电话,我迅速联络到姐姐,马不停蹄地带着她和孩子直奔机场,在飞机起飞的前一刻,我打了“110”,告诉他们真正的凶器在哪里。

一切尘埃落定,我望着温婉笑着的姐姐,顿然觉得心情异常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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