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我从张李店村学校转入实验小学,离开姥爷家来到县城父母身边。那时为走近道,从实验小学到家,需经过一处破旧的无人居住的大院,大院孤零零的坐落在大纸坊村好大一片荒地里,那时有“金高唐、银平原、破禹城、烂陵县”之说,因而当时的禹城出现这类破院落不足为奇。
那大院大门朝南,是大青砖砌成,顶上为飞檐式琉璃瓦结构,屋顶琉璃瓦破碎处,可见多处很粗大的红木屋梁。透过土坯垛起的封门缝隙往里看,见带花鸟的色彩斑斓的影壁墙已经塌倒,门窗破烂不堪,但木质门窗上的雕花精美典雅,还能瞅出点儿昔日的荣光。
堂屋门内黑洞洞、深沉沉,隐约能看到些破桌烂椅堆在里面。风起时里外蛛网轻轻晃动,似感发出无限阴气。地面由老式花砖铺成,砖面有牡丹纹、菊花纹、兰花纹等等多种纹样,显示着过去的富贵繁华。
院里有六棵两人才能环抱的大榆树遮天蔽日,有的树头伸出墙外老远,更显院落鬼气森森。院墙已破损多处,即使破损倒出的最大豁口处,残墙也仍有两人多高,外人很难进去。透过封门的土坯缝隙往里看时,总有冷风丝丝,迎面吹来。
暑假的一天,我父亲带我到他单位,监督我做作业,趁其出去到乡镇上检查,我痛快地在他单位玩了起来,玩到后来,一时高兴,竟把厕所旁的一个挖粪的大勺子扔进了单位厨房的特大咸菜缸里,被回来的父亲狠打一顿。烦恼之余,我跑了出去,不巧的是天又下起了蒙蒙雨,便想到了那个破落的大院墙外有伸出的树头可以避雨,而且离得已经不远,于是直奔那里。
雨天黑的早,我独自站在那院落边伸出墙外的树头下,越想越恼,雨也越下越大,由蒙蒙雨渐渐变为了中雨。
树下有些呆不住了,感觉枝叶上开始不断滑下雨滴,落到脖子里,凉凉的,衣服也湿了一片。便找来墙上落下的好多大青砖,高高垒起,准备顺墙豁口爬进院里避雨。几番努力,还是够不到墙沿。
从高高的砖垛上下来,正在为难,后脖颈上似乎有幽冷的气息吹来。猛回头,见一奇怪的黑衣老头正站在我背后,他手握放羊的鞭子,正冲我笑呢,我急问:“你是干嘛的?!”
他奇异地晃了晃头,用鞭子指着远处的村子说:“我是那边村里放羊的,路经此地避一下雨。”
我接着问他:“你的羊呢?”
他沉了一会儿答:“被同村放羊的一起赶回家去了”。说着他从院后扯过来一块薄薄的略带弧形的黑板子,这黑板子来的很不可思议,刚才我围着院落转过并没有发现有这块板子。
那板整容下两人,于是我们蹲下顶着板子说起话来。他说:“你这小孩胆子不小,敢往这鬼宅里钻,你知道里面的情况吗!?”
我哆嗦了下强笑而故作镇静地答:“鬼推车、鬼看相、鬼浇园,甚至连鬼游天都见过了,不光不觉得可怕,还越来越有趣味了呢”。
他冲我又笑了笑,便慢悠悠地说了起来:“这个宅子是解放前大户人家的,这家主人生前臭名昭著,名叫二狗子,原本就是个混子,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样样俱全,四处借钱不还,追债者盈门,都被二狗子巧言花语打发走了。
二狗子用借来的一部分钱打通了官府,谋了个差事,便飞扬跋扈起来,自此凡有追债者必指使家奴暴打一番,债主皆痛悔不已。
二狗子听说当时的县太爷喜欢古玩,便不遗余力,搜来了五大名窑瓷器、四王字画、十大珍品古钱币,送于县太爷,尽献殷勤,致使县太爷身边之人全部失宠,反提升其为县太爷全权秘书。
县太爷带着他四处巡视,满街乱转,二狗子跟在县太爷身后,点头哈腰,奴颜婢膝,见者窃笑。二狗子还根据县太爷亲属等的各种喜好,分别打点。
例如、二狗子知道县太爷的姑妈喜好男宠,他便超常装扮,尽展奇态,挤眉弄眼,取悦于县太爷姑妈,笑的县太爷姑妈前仰后合。此人对上逢迎有加,与狗无二,对下则颐指气使、变本加厉,对同僚更是极尽栽赃陷害之能事,含冤而去的就有八九人之多。即使县城被他搞得怨声载道,上级依旧连番嘉奖二狗子辅佐县令治理有功。
阴曹地府的鬲津通判曾,是有名的鬼青天,当时既有冤魂报案、又有牛头马面的《阳间视察情况汇编》为证,知其贪赃枉法、伤天害理、无恶不作、下流至极,便命人拿了二狗子来,独留其一挺僵尸于世间。
谁知半路上二狗子骗过了地府押解官,蒙蔽了奈何桥上老眼昏花的王婆,只身在奈何桥下狗刨式泅渡至冥府报道,从而保住了生前记忆和一身歪门邪道的本事。鬲津通判曾见他突然来到,措手不及,即刻升堂。
面对诸多鬼证物证,二狗子巧舌如簧,令鬲津通判曾难于结案。那些被他陷害的冤鬼更是无可奈何,气的晕头转向,嗷嗷直叫。鬲津通判曾见一时无法发落,便命鬼差鬼役临时把二狗子关押于镇鬼拘灵五所,等深入取证后再审。
关押期间,他骗通狱吏,出来放风,正遇上前来视察、刚喝完招待酒,独自出来解手的楚江王厉,他便趁此机会反诬了那些告他的冤鬼和搞他材料的牛头马面一番,由于二狗子说的头头是道,过于巧妙,致使楚江王厉半信半疑,于是命典狱鬼把二狗子从兜魂网里暂时放出来,便于说话。
他俩说着话就进了厕所,二狗子还主动为楚江王厉提上裤子,系牢官带,整整衣冠,拍拍尘土。见楚江王厉高兴了,二狗子灵机一动,又及时编了套对楚江王厉歌功颂德的顺口溜。楚江王厉鬼颜大悦,决定带二狗子到他府上亲自问话。
鬲津通判曾见事情搞到这种程度,一气之下把那些冤鬼全部放出,来到世间,就在二狗子宅上闹起了鬼封门,鬼道三十六路阴煞术全部使尽,搞得二狗子世间亲属惊恐万分,今天夜里厨子里蹦出个无头鬼;明天夜里桌子下拱出个血肉模糊的尸体;后天夜里院子间再吊起个满是蛆虫的人骨架。
天天夜晚鬼哭不断,阴魂满院飞舞,虚实结合,上串下跳。
二狗子家里人,出门鬼拌腿,走道鬼踩鞋,回家鬼吊门,睡觉鬼压床,睁眼鬼唱歌,吃饭听到鬼拉弦,梳头遇上鬼剃头,搓粉看到鬼照镜,四面起鬼火,八处放阴花,整日惶惶不可终日,致使其家人怪病不断,精神恍惚,祸事连连。
没有办法,只好花重金请来一位道士做法,那道士一看是鬼封门,便知这家主人在世时肯定害了不少人,又掐指一算,才知道二狗子连丧家犬的命都不如,却治起了这么大家业,荣华富贵十多年,出了一身冷汗,放下聘金就溜之大吉了。
常言说‘宁与恶魔住一坟,不要碰上鬼封门’。从此这大院便无人敢住,荒芜于旷野之中。
话又说回来,一日楚江王厉正在洗脚,忽然想起带回来的二狗子,便命通话鬼把他传了来。二狗子进门见状,二话没说就推开了正跪在地上给楚江王厉洗脚的鬼仆,欢快地哼着小曲儿,自己给楚江王厉洗了起来。见楚江王厉脚上起皮,二狗子便趴在地上,用牙一点点轻轻把皮咬下,还不断夸楚江王厉的脚香气四溢,如入花海。
有皴的地方,二狗子又用指甲慢慢刮下,刮皴时楚江王厉一痒便笑出声来,二狗子就说:‘楚江王您肯定有喜事了,笑的真开心啊!您这一笑,天地人间都充满了祥和之光啊!’,楚江王厉听了这话更开心地笑了起来,震得殿顶直落尘土。
二狗子给楚江王厉洗了几十遍脚后,又给楚江王厉修剪起来脚趾甲,不耐其烦,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楚江王厉的脚趾甲打磨修剪的一个个跟中元节的月亮似的又圆又亮。
楚江王厉喜不自胜,私心顿起,决定让其常留府上,其余问题以后办理。楚江王厉有个宠物狗,唤作地府通天犬,被二狗子打理的光彩照鬼,浑身前后,镜子似的。
二狗子每日给那狗洗三次澡,梳几十遍毛,做五六次按摩,那狗喜得都说了鬼话,一个劲儿的夸赞二狗子如何如何好。楚江王厉心中暗喜,决定任命二狗子为楚江王府内务统领官,总管内府一切事物。
从此二狗子狗脸笑的直脱皮,马屁拍的冒金光,恩宠日盛。权势一大,二狗子老毛病又犯了,搞得楚江王府乌烟瘴气,腐败不堪。那些不与之同流合污者,受刑下狱的不计其数,有的见情况不妙,还逃出阴曹地府,在人间占坟为王,拉起了义旗,做了皮子头领。
听说那些告他的冤鬼,在他世间的家里搞了鬼封门,于是二狗子鬼仗王势,利用他的狐朋鬼友,把那些冤鬼捉拿回来,根据冤鬼各自生前属相和出入冥界时间分门别类,一个个包了饺子、炖了扣肉、汆了丸子、炸了油条或煮了元宵。
把如实整过他材料的牛头马面用系灵索吊起在人世间暴晒十日,致使他俩鬼影小了两倍,牛嚎马嘶,痛苦难当。二狗子还与贪腐鬼官们串通一气,集体造假,把刚直不阿的鬲津通判曾诬告入十八层地狱反省。
二狗子在地府的行径,被天庭巡查官发觉,报了玉帝,便把二狗子押解至天牢审理,没成想后来不光没问罪,二狗子还在天庭做了官,又把天庭让他给闹的鸡犬不宁,跟地狱一般。
二狗子还把押解他进天牢的巡查官搞的鬼不鬼、仙不仙,最后以莫须有罪名把天庭巡查官推入十八层地狱,去和鬲津通判曾做伴了。
玉帝见状,问责起来,诸多仙官都为二狗子辩解,玉帝左右为难,只好把二狗子再次发落人间投胎。听说二狗子现今又当官了,前途无量”。
等那老头讲完,雨也停了,他又带我过去,透过封门的土坯缝隙往院里瞧。与日间不同的是院中地面好像多了些高大的蒿草,蒿草不断晃动出各种深幽光色,灵异万状,匪夷所思。
每棵蒿草都慢慢地从顶上长出了七窍流血的人头,人头也发着闪烁的幽冷光泽,表情极端恐怖,眼睛凸出眼眶,露出的眼白很多;口里泛着白沫,白沫冒着白烟;鼻子上别着数量不等的金黄长钉,长钉似乎还在颤动;头顶挂着五六个发银光的钩子,头皮外翻,时而喷血。
耳朵开始没有,渐渐长出,越来越大,直至两只耳朵与头同样大小,呼扇呼扇地犹如翅膀不停翻动着。接着一个个头颅变得模糊,血肉感明显减弱,而光色犹在,那头影突然轻轻飘了起来,满院旋转着穿插飞动。
起初没有任何声音,如此飞动穿插十分钟左右,开始朦胧听到,咦咦咦的长啸声,具体情状,难以形容。
只听那老头喘息着说:“这都是那些冤魂的余魄,因为冤鬼们的魂灵已经被二狗子等陷害包了饺子、汆了丸子、炸了油条等等,永远消失了,只剩了余魄,难以形成完整的人形鬼影。由于余魄过轻,难以立住,只能飘起穿插飞动,飘到一人多高,还能多少减轻些痛苦”。
这时我虽害怕却突然转过弯来,猛然问:“你是怎么知道二狗子在阴间的情况的?!你讲的头头是道,不身临其境咋会知道的这么详细?!”
老头不经心似的答:“嘿嘿,我都二百多岁了,啥不知道”。
我一惊急忙看他,只见那老头的眼窝开始发黑深陷,脸皮也耷拉了下来,肠子已经流了一地,蹲下身子正要端起肠子,舌头又啪啦一下长长的甩在地上,赶快收舌头,心也弹了出来,当啷着、晃悠着好像还突突直跳。
于是我惊恐至极,一溜烟似的往家猛跑。等跑出老远,再胆怯的回头看,见那老头已变成晃动跳跃的白影,似乎还在张望着我。我知道这就是老人们讲的尸影子鬼了。
天亮上学,大着胆子又去看了看,见昨晚顶着避雨的那块黑黑的板子,原来是棺材上的一大块黑漆片,漆片下面还压着那鬼老头的很大一张破旧的画像。
不久行政街路面施工改造,挖出了个好大的黑棺材。我中午放学回家正碰上,见那棺材里躺着的老头,依然能辨认出生前的样子,只是眼窝深陷发黑,舌头、心和肠子掉了出来,看模样正是那晚我在破落大院外相遇的那位,棺材盖上整好爆掉了那晚我们共同顶的那块漆皮,棺材外的软土上还插着那晚拿的鞭子。
老头的手上紧紧捏着个很新的笔记本,大胆的拿了过来,翻开一看不解的说:“这字迹极新鲜,像是这几天刚写上去的,可这棺材和老头的穿戴却是六七十年前的,这原来的坟也确实是六七十年前的呀!笔记本上记录的是闹二狗子老宅,搞鬼封门的经过与原因,也同时指明了二狗子现世投胎的地点、生活工作情况及如今使用的名字”。
是啊,恶贯满盈者,纵然一时拿他没办法,但连尸影子鬼都时刻记录着他的劣迹呢,不得不令人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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